夏知桃想起顺了人家一堆东西的锦漓,暗叹元如翡在某些地方还真是大方,任由她们几人胡搅蛮缠也不生气。
元如翡忽然放下玉觞,浅色眼瞳望着夏知桃,轻声道:“而且,她也在。”
夏知桃愣了片刻,但很快便反应过来,元如翡口中的“她”指的是谁。
小郡主定定看着她,一字一句道:“管事道她戒酒了,她选了月白颜色,她捧着一盏纸灯,她一直,都跟着你们。”
夏知桃心中轻叹,道:“是。”
这云笈郡主对张狂很是执着,且不论以前三番四次去岐陵的行径,就单单看城外那道嚣张横幅,便已经能窥见一丝轮廓。
“为何?”
元如翡用了质问的口吻,声音并不高,因寒风而带着点细微的颤,满是不可置信,“为何她会——”
“为什么她会跟着我们?”夏知桃截断她,将话端接过来,轻叹道,“抱歉,我其实也不知道。”
许久之前的白鹤幻境之中,心魔说了修罗道之事,说她以为自己死了,寻了很久、找了很久。
但对此,夏知桃完全没有任何印象。现代到穿越的近几年记忆,像是被人刻意抹除锁住了一般,她隔着一面满是水雾的镜子,朦胧而望不真切。
元如翡的瞳色极浅,不似中原人的深黑,而是接近落日般的金褐,此刻涌上了几分酒气,好似蒙着层单薄水雾。
夏知桃轻声道:“你心慕于她?”
谁知道,问出这句话后,元如翡却蓦然愣住了,她偏头沉默了许久,终许是微微摇头:“…算不上。”
夏知桃稍有惊讶,对于她来说,喜欢便是喜欢,厌恶便是厌恶,两者之间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哪来那么多的纠葛不明。
“我有些记得不清了,可能是五年前,亦或是三年前,我第一次见她。”
元如翡捧着玉觞,眉眼敛得淡漠:“我年幼不知事,为了搭上中原商队,带着十几辆马车莽撞出发,无意闯入妖林深处。”
她道:“因为瞒着父皇的缘故,我带上的修士最多只有金丹境界。队伍很快被妖兽冲散,而护车侍卫尽数折于半途。”
尽管身为西域领主的独女,元如翡却只是名一丝灵气也无的凡人,重金聘请的修道侍从死的死,伤的伤,最后一人拼死护着她。
两人在深林中迷失了方向,被一头六阶妖兽所追赶而仓皇逃窜着,就在命悬一线之时——
“她救了我们。”
浩然花瓣奔涌而来,不过一击便将头颅斩落。有人踏着巨兽身躯,细白五指间拎着一壶酒,低头向下望去。
云纹黑袍散在寒风中,柔墨长发自肩头披落,乌黑眼瞳被酒气晕得温软,声音却清泠似玉。
“又是一队送死的,”张狂评价道,“还真是不惜命。”
元如翡声音很轻,于风中有些听不分明,目光遥遥地落下,越过清冷茶室,延过琼楼高台。
“她披着件漆墨长袍,面上一丝表情也无,被晈然月色渡上一层霜华,身形伶仃而孤寒,就像是……”
“云雾深处、青峰漠岭的仙人。”
“世人赞誉延陵红玦容颜昳丽,一笑倾城,是为天下第一美人。我却固执地觉得,那天月下的她,才登得上这称号。”
元如翡这样说着,声音渐低,落在萧冷寒风,落在空旷高台,听着有些寂寞:“但是,我从未见过她如此。”
“我从未见过她这样的神情,我从未见过她——会哭、会笑、会生气、会害羞。就像是个再普通不过,再寻常不过的凡人。”
像是在人间走了一遭,褪了周身冷清,眉目之间染着家里长短、炊烟袅袅,笑得温润而柔软。
“……我好嫉妒你。”
。
夜深露重,夏知桃婉拒了管事将她送回去的好意,独自一人行下琼玉高台,沿着宫中长廊缓步走着。
元如翡将意思说的很明白,她并非有意想要为难几人,而将她们带入宫中,也不过是一时气话。
“我并非倾慕于她。”
元如翡声音出乎意料的平淡,漫不经心道:“我想了许久,发现自己喜欢上的,也许只是那晈然月下寂寥的一道影罢。”
无论是崖山所需的西笙残卷,还是张狂寻找的无垢蕊,于她都不过是无用之物,留着放在宫中积灰,不如拱手送予几人。
元如翡让夏知桃不必忧心,亦或是焦虑,待到明日玻提西祭奠结束后,她自会命人将东西带来,放几人出城。
夏知桃心中默叹。
虽然张狂之前一幅紧张兮兮的模样,但其实人家小郡主并无恶意,但可能是年龄尚轻的缘故,有些行径越过了线。
譬如之前带着十几辆车,轰轰烈烈地闯了岐陵八次,张狂一个人本来天天能睡到日上三竿,大清早的还被闹腾起来,披着件黑袍冲出来砸车扔人。
也难怪她气得要命,之后直接设了十几层禁制,别说进马车进人了,一只蜉蝣都别想进来,固若金汤到把自己都给关在外头。
夏知桃本想着现在太晚了,打算今日先回去歇息,等着明日一早再与几人解释目前状况,让她们安下心来。
谁知道,她刚刚绕过长廊,在黑暗之中瞅见两个影影绰绰的人形。
两人一高一矮,皆是一身漆墨夜行衣,面上严实地罩着黑纱,正窝在个隐蔽的角落处,嘀嘀咕咕不知道在干什么。
一条发着光的小红鱼被抓来当灯笼,生无可恋被其中一人提在手里,咕噜吐出一串细碎的泡泡。
空中隐约能听见一丝被压到最低的说话声,似有碎屑飘落,还有几声清脆的“咔嗒”脆响。
夏知桃蹙着眉,走近了几步,眯眼望着那窝在角落里的两人,凉凉道:“你们在干什么?”
话音刚落,两个人都被吓了一跳。
那人浑身一激灵,手中的漆墨匕首都没握稳,“哐当”地砸地上,要不是夏知桃拉了一把,大概就得狼狈地摔地上去了。
而一旁的锦漓就没这么幸运了,她磕在石墙上,身子直直栽倒,“咚”一声地摔在地面,疼的诶哟直叫唤。
夏知桃一开始通过小红鱼认出了锦漓,还以为旁边跟着那人是望烟,心中还纳闷望烟什么时候长高了。
结果扒下面罩一看,这张熟悉的白玉小脸,可不就是之前说什么,“自己要回岐陵一趟,不必留房间”的教主大人么。
张狂吓得面色都白了,双手虚虚挡在身前,乌黑眼瞳怯生生地看着她,一幅做坏事被抓到了的模样。
“张狂?你怎么在这里?”
夏知桃没料到这一出,愣神道:“大半夜的,你们两个在云竺宫中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呢?”
张狂委屈道:“这……”
锦漓一边吸着冷气一边从地上爬起来,黑发被摔得乱七八糟,她揉着自己的腰际,道:“诶哟,夏师妹还没睡,大半夜这么有兴致,起来散步啊?”
夏知桃松开张狂,向后退了半步,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看着两人:“解释一下。”
张狂道:“这人之前说什么要晚上去挖云竺宫珠宝,我觉得这法子挺好,便跟过来了。”
“夏师妹你有所不知!”
锦漓振振有词道:“我本来和望烟来的,打算趁着夜色,把那些装饰珠宝全部撬走,让那郡主一夜破产。”
她抱怨道:“结果望烟笨手笨脚,手又没什么力气,慢慢吞吞磨磨唧唧,掘琥珀掘了半晌,侍卫都快闹醒了还没弄下一枚。”
夏知桃:“……”
锦漓把地上几个束紧的包裹抱起来,一股脑塞到夏知桃怀里,道:“但教主大人可就不一样了,她一说要来帮忙,我就把望烟赶回去睡觉了。”
锦漓得意洋洋道:“我俩神不知鬼不觉,手起刀落,几分钟挖一片墙,这效率顶的上五百个望烟了!”
张狂得意道:“谬赞谬赞。”
锦漓继续吹嘘道:“夏师妹你看我俩,合作得天衣无缝,动作干脆利落,明儿那劳什子郡主一起来,保准看到个光秃秃灰扑扑的云竺宫!”
张狂颔首道:“不错不错。”
夏知桃:“…………”
堂堂魔教教主,不杀人不放火,大半夜地跟着崖山的锦鲤仙灵,在元如翡的云竺宫中,挖人家点缀在墙面地砖的宝石翡翠——也太幼稚了!!
“你们俩啊,我该说什么好。”夏知桃无奈道,“别挖人家墙壁地砖了,这大半夜的,快回去睡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