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夕月接口:“这叫‘二桃杀三士’。”
昝宁给她逗得一乐:“成语用得差强人意。你还读过《晏子春秋》?”
李夕月摇摇头:“奴才读的是《喻世明言》。”
两种风马牛不相及的书,而却有这样的异曲同工,而又在此刻被提及得如此心有灵犀,两颗小心脏都激动得怦然了一下,彼此有知己之感。
李夕月小心翼翼送完水回来,李贵说:“万岁爷叫了荣贝勒进去谈事,又唤赐茶呢,刚刚白荼烧好了水,你来了,还是你送进去。”
今儿该李夕月的班,她责无旁贷,端着茶盘在门口道:“万岁爷,奴才奉茶。”
“进来。”
李夕月低头进门,眼角余光看见一个穿石青色朝服、戴着花翎的男人坐在皇帝面前的小杌子上,想必就是荣贝勒了,赶紧上前奉茶。
这位荣贝勒很守规矩——见李夕月端着茶盘过来,立刻起身谢了皇帝恩赐,对着李夕月也客气得很,目不斜视,端着茶还弓了弓腰——和他的哥哥礼亲王真是大不一样。
昝宁趁他低头谢恩的时候,给了个眼色给李夕月,她便知道这是要她在屋子里面伺候,于是捧着茶盘退在一旁的摆茶壶的桌子边,是随时准备添茶的意思。
昝宁对荣贝勒也随意得多,喝着茶问:“皇叔,这段日子你带着内务府一帮人前前后后地伺候,累坏了吧。”
荣贝勒三十多年纪,恭敬而老成,笑着答道:“给万岁爷当差,哪有喊累的?讲真的,看万岁爷少年而雄健,奴才真替先帝爷高兴。”
昝宁收了笑容摇了摇头:“皇叔,‘雄健’一词,可用不到朕头上。朕还是多倚仗着礼亲王些。”
“是,是。”荣贝勒谨慎地点点头,但明明是他自己哥哥,他却一句夸赞的话都不说——客套的夸赞都没有。
李夕月还在嚼里面的滋味,昝宁又说:“六七月间朕处置你,罚了三个月俸,实在是对不住,内务府积弊甚多,你哥子又……又对朕要求不少,朕也是左右为难了。”
李夕月想起了,六七月间不就是她听阿玛说皇帝在整顿内务府的时候?说是从上到下处分了一批人,吓得内务府那帮老油条连花账都不敢开了,而且她本可以报病逃过选秀,结果她阿玛招呼打遍了,她也没躲得过去。
又觉得“你哥子”这称呼,和先前恭恭敬敬称“礼亲王”,言辞之间褒贬亲疏立现。
荣贝勒却是冷笑一声:“奴才那哥子,在家跋扈,在外面也跋扈,他对皇上都犹如对自家小辈,对奴才这种庶出的弟弟又哪有好脸色?皇上说左右为难,这感觉奴才太懂了!所以那时候皇上无奈要拿奴才作筏子,奴才心里明白得很,岂敢再有怨怼之心?”
他摇了摇头,接着开始和皇帝谈内务府的账。这里李夕月就一大半听不明白了,但看荣贝勒无论是讲人还是报数字,都是如滚珠一般流利,心道这位贝勒爷绝对是个聪明能干的好脚色!
谈完了,昝宁点点头:“如此还得继续烦劳皇叔辛苦。慈宁宫那里开的几笔花账,你照样拨付——一个愣别打,也照样给朕记下来。倒要瞧瞧慈宁宫的总管太监邱德山,呵呵,能耐有多大?”
荣贝勒从杌子上由坐而跪,给昝宁叩了安:“皇上但看奴才作为,便晓得奴才忠心不忠心。”
昝宁起身拍了拍他堂叔的肩膀,和声道:“朕岂会不信你的忠心!”
他刻意要做出“君臣知遇之恩”的样子,将荣贝勒送到了门口,李夕月上前打帘子,皇帝亲自看着这位堂叔离开才点点头示意李夕月把帘子放下来。
他回到案前喝了一口茶。
李夕月忍不住说:“凉了吧,万岁爷?”
昝宁含着茶水对她笑:“有点凉了。”说得“呜里呜噜”的听不清。李夕月觉得他调皮起来的样子真是可笑,抿嘴就笑了,然后拎起茶焐子里的小银壶,给他换上了热茶。
昝宁把含着的凉茶吐到唾盂里,喝了两口热的,才说:“你觉得这个荣贝勒可信不可信?”
李夕月老老实实说:“奴才可不知道,看着挺诚恳的,但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
昝宁点点头:“这句话说得算是有见识的。”
李夕月给他一夸飘飘然,于是又说:“奴才想,他是礼亲王的亲弟弟,还是要小心多一些。”
昝宁继续笑着:“这一论啊,就陷入了寻常推断的泥淖。”
“怎么说呢?”
“常人自然觉得,亲兄弟之间是手足一般的友好,再是在内阋墙,对外也是一致的。但人们不晓得,积怨之下,越是近,就越是矛盾多,就越是互不可忍。”昝宁先发了一顿评论,接着才又说,“礼亲王跋扈吧?”
李夕月也见识过了,当然是点点头。
昝宁说:“一个人跋扈惯了,自然在哪儿都收敛不起来,只怕在家更甚。荣贝勒的母亲是前头老礼亲王的宠妾,礼亲王袭了父爵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收拾这个父妾为自己亲额涅的多年无宠‘报仇’,兄弟俩闹得很不痛快。荣贝勒身上这个爵位和职位原本是先帝加恩赐的,礼亲王自然也不痛快,仗着自己是军机大臣,经常挑内务府的刺儿——你想想,这一对兄弟是不是势同水火?”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李夕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昝宁说:“外头只知道他们是兄弟,可他们家里的破事我最明白不过。这些人之间的矛盾不是老百姓家有矛盾吵个天翻地覆,而是明面上和和气气,暗地里小鞋只管给人穿。”
他踌躇满志地盘弄着茶碗盖儿。
但李夕月还是泼了一瓢凉水:“不过吧,也不能光看眼前他们有矛盾。毕竟嘛,他们兄弟不抱团儿,落了单,有些利市就没了。”
昝宁停下盘弄茶碗盖儿的手指,认真想了想:“不错,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他们确实也有共同的利,所以我这里的威逼利诱还真得考虑到位才行。”
点点头:“我还不能着忙。”
抬头说:“夕月,你劝谏得对!”
李夕月笑道:“那万岁爷要赏奴才吗?”
昝宁笑起来,这鬼精的小丫头片子,平日里只会装憨,这会儿要起赏来一点不落人后的。
他把荷包解下来,极其大方地把里头几个金锞子都掏出来:“喏,上次你自觉,只挑了两个,这次剩的都归你。”
李夕月摇摇头说:“万岁爷赏奴才回紫禁城之后会见一次父母吧?”
第55章
昝宁愣了愣, 听李夕月继续说:“奴才进宫三个多月了,听白荼姑姑说,每个月初二是宫女们会见家人的时候……”
她顿了顿, 又说:“奴才也知道,这并不是意味着每个月初二都能见家人去, 总得主子批准才行。不过三个多月了……奴才, 真的想家里人了。”
昝宁看她少有的毫无笑意, 目光莹澈地望着自己,似乎在哀求,他心里又酸又软, 问:“你家里除了阿玛和额涅, 还有哪些人?”
李夕月说:“还有弟弟和妹妹。”
“你阿玛在内务府哪一司来着?”
“奴才阿玛是广储司的笔帖式。”
李夕月答完了,有些忐忑地又看看他:怎么跟衙门里查保甲门户似的?
皇帝点点头,沉吟了一会儿说:“下个月初二, 已经安排了白荼会见家人。你们俩……要都去了,岂不是把朕撂下了?”
皇帝身边各种服侍工作, 得随传随到, 确实不能缺人。
李夕月觉得眼眶酸酸的,泪水仿佛在往外涌。她死命地睁大眼睛熬住, 低声说:“哦,那肯定是白荼姑姑在先。”
她不敢恃宠而骄, 跟他求非分的东西,也不愿意抢姑姑的这次机会。
她想了想, 只能退而求其次:“那么, 再下个月初二,奴才可以见见家人么?”
昝宁一直看着她,看着她眼眶红了, 看着她可怜兮兮又不妄求的样子,不由问:“才三个月不见家人,会念想成这样子么?”
李夕月此刻真正觉得他无情,好好一个父母宠爱、娇养大的女孩子,突然送进宫服役,都三个月没见过父母亲人的面,还问“会念想成这样子么”?
她简直不想和他说话,点点头,顺势脑袋就低了下去。心里太难过了,忍不住吸溜了一下鼻子。
她感觉皇帝的手捧住了她的脸,把她的脸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