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的地方想对了,但也有地方想错了。
李夕月呢,是不大斤斤计较,但是也不是个蠢货。
皇帝阴了她一道,用的是霸道无理的法子,而且抢夺的是她早些出宫回家的梦想,和日常那些捉弄是不一样的。她也不是怪他,只是心里警惕了,她再这样和他玩得越来越近,他就越来越想把她捆在身边,而他毕竟是一国之君,其他地方受钳制,后宫的宫人他总是做得了主的,到时候万一再下道更过分的旨意,她该怎么办?
所以,还是得想定了,别招惹,等他对自己没兴趣了,她才算安然了。
那么,什么样算“别招惹”呢?天天给他冷脸肯定是不合规矩的,最好不过就是除了该做的事,该答的话,其他地方都淡淡的,他是个聪明人,肯定会觉得没意思的。
李夕月回到自己的屋子,在白荼看出来之前,先打水洗了脸,然后吹熄了灯才钻被窝。
白荼半睡半醒、迷迷糊糊的,咕哝着问:“回来了?今儿当差又很晚了?”
李夕月说:“嗯,明儿早上要辛苦姑姑了。”
白荼说:“没事,本来就该我的班儿。”翻了个身就睡了。
第二天,李夕月起身后把几件带绣花、镶边的宫女衣服都收了起来,穿上最简单的一件,到茶房看水。
过了一会儿,白荼过来,放下茶盘,摇摇头说:“今儿司寝的宫女说,昨儿万岁爷不知怎么的,吃得一衣襟的油渍——只怕洗不干净了。哎,昨儿晚上是你在旁的吧?万岁爷平时是个细致人,从来没弄脏过衣服呢。”眼睛亮晶晶地望过来,等着李夕月的“八卦”。
李夕月肿着眼皮,打了个哈欠说:“我怎么知道,大概昨天他饿坏了吃得急吧?反正我没看见。”
白荼凑过去捅捅她:“从‘烟波致爽’回来时可没换常服,也没招司寝的宫人换衣服,你不知道?”
李夕月硬着头皮说:“我怎么知道?”
白荼含蓄地笑着:“喂,师徒一场,你有好事,可别藏着掖着,得让我高兴高兴。”
李夕月挂着脸说:“哪有好事!”
白荼察觉她不高兴,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其他话倒也说不出来了,只一眼一眼地瞥她。
这日皇帝用膳后,余膳赏赐随侍的后妃和宫人,白荼捧着食盒进门道:“夕月,我可又沾你的光!”
李夕月说:“我不饿。”转身到屋子里这里擦擦,那里抹抹。
白荼跟进来:“怎么了,你们……又闹别扭了?”
李夕月停下擦抹的活儿,说:“姑姑说的好笑,我和谁闹别扭?我敢和谁闹别扭?”
白荼劝解她:“他一个凤凰般被捧大的阿哥,如今又是这个身份,养心殿里谁敢不听他的话,他自然是气性大,你还和他计较?再说,东西不吃,他又不晓得,你饿着了自己气谁去?去吃饭吧。”
李夕月想想也有道理,犯不着折磨自己的肚子,于是到外间餐桌上摆食具、盛饭舀汤。
白荼出门,倚着门框看了一会儿,笑道:“夕月,我就喜欢你这一点,不怄气,不作践自己,虽说是小家子出身,但是大气。”
又走近看了看李夕月微微红肿的眼皮,放低声音说:“行了,你的目光也要长远。万岁爷待你,我们都看在眼里。”
“姑姑,你什么时候看着我像个贪慕荣华富贵的人?”李夕月声音不高,语气却像要吵架。
白荼怔了怔:“你当然不是那样的人。”
“那不结了?”李夕月说,“所以说,我的目光就长远不了了。”
白荼倒一时讷言,坐下来吃了一些东西后方始慎重地搁下筷子,说:“夕月,我说的长远,也不光是这个的长远。”
李夕月把她的话想了想,还是没明白:“那是什么长远?”
白荼却撇开话题,拿起筷子又吃起来。默然中,李夕月也不便追问,一边吃饭,一边心里想:我要的长远,就是快点出宫,回到父母身边去。
白荼吃完饭,方说:“夕月,你觉得万岁爷人怎么样?”
李夕月说:“姑姑,咱们做宫女的,在背后评点主子,是不想要命了么?”
“不叫评点,”白荼很平静,“就说说你的想法。我先说,我阿玛是个锐意进取的人,虽然在军机处是个黑章京,几回宫女会见家人时,他一直在说,如今弊政颇多,就得有个携风雷之势的人来破除,我额涅说他老酒吃多了发昏,他呢,只叫我好好伺候主子,说是天大的荣耀,万不能叫主子不舒心、颓了去。你想想我的话。”
李夕月脑子里乱,她在想,如果让她评点昝宁,她会怎么评点呢?这家伙挺讨厌的,脾气大,坏水多,喜欢耍威风,动不动就挖坑让她跳,还喜欢动手动脚……但是吧,有脑子,有手段,像韩信似的肯受委屈肯吃亏,勤政起来真勤政,对身边人也称得上仁厚,是想当个好皇帝的。
她说不上来,反正他亲政这第三年,开始烧新官上任的火了,第一把烧到了内务府,她阿玛动足了脑筋都没能让她钻空子漏网。当得起“风雷之势”的评价。
白荼好像也不等她评价,自己收拾着碗筷,然后说:“万岁爷上午说了,你上午补觉,估摸着补得差不多了,下午还该你伺候。你收拾麻利点,一会儿上茶房候着吧。”
第48章
李夕月苦了脸。
白荼叫住了她, 先说:“碗筷收拾好给小太监后,要点热水洗把脸。”
宫女伺候的时候得干净整洁,不能邋里邋遢的, 李夕月不敢犯这些会挨板子的错处,老老实实打了水洗脸。
白荼过来试了试水温, 然后拿瓢又舀了瓢热的掺进脸盆, 烫呼呼地给她拧出来, 虎着脸说:“看看你的肿眼泡!用热手巾熥一熥。”
李夕月捧着热得发烫的手巾焐在眼皮上,哭肿后眼睛怕风刺痛,她已经难受了很久了, 这会儿焐着, 觉得眼皮里胀得不舒服的地方慢慢化开了似的。等手巾凉了些,她的眼睛不那么难受了。
白荼说:“这样子也还罢了。”
又把她拉到镜奁前,指点她:“今儿辫子也没好好梳吧?”帮她把辫子解散了, 重新编结好。
最后不由分说打开一盒茉莉粉:“宫人不许打扮得妖妖调调的,但是这擦粉是养肤的, 谁让你黄黄脸儿就出门现眼呢?”小心用水调匀, 给她脸上拍了一层。茉莉粉轻盈,带着淡淡的花香和淡淡的粉色, 李夕月看镜中的自己,果然气色好了很多。
“姑姑!”她有些抗议。
白荼说:“你一脸背晦, 让他操心,就是最大的罪过!”
李夕月无话反驳, 心里想:不错, 要是我表情颓丧,叫人一看就在生气,他一定会格外注目, 也一定会格外要来找我的麻烦,倒不如平常对待,该打扮打扮,该吃喝吃喝,把他的恩宠或欺侮都不放在眼里,指不定他反而不来缠我。
于是心甘情愿闭口不言。
昝宁下午的“晚面”接见完大臣,心里颇有些计较,但事绪纷杂,也颇有些烦躁。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叫了奉茶。
李夕月款款进来,昝宁的目光立刻注视过去,生恐她还在生气。
还好,她一脸泰然,寻常的衣服,寻常的装扮,和寻常一样圆着下颌端茶盘进来。
昝宁松了一口气,接过茶笑道:“怎么没戴枚戒指?朕赏你的那一枚呢?”
“回万岁爷的话,您的恩赏奴才供着呢。不戴是因为干活不方便。”
昝宁说:“也是,哎,要不以后你就伺候朕的文房吧,活儿不重,也干净,不用天天跪地上抹灰,更不用对着火炉子烟熏火燎的。”
李夕月说:“可奴才喜欢伺候茶水,煮着香,又有意思。”
这也算是顶嘴了,但昝宁一点不为难她,点点头:“你喜欢,那就行。我是怕你累着。”低头批阅她的奏折。
李夕月说:“万岁爷忙国务,没什么事情奴才就告退了。”
昝宁说:“急什么呀!”拍拍一旁的坐褥:“朕批折子时没人敢进来的,你站得累了就坐坐。坐我身边儿来。”对她挤挤眼睛。
李夕月恭恭敬敬地屈屈膝:“奴才不累,万岁爷还要伺候的话,奴才就在一旁安安静静陪着。”
昝宁笑了笑,但低头时又觉得她这彬彬有礼得总有哪里让他不大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