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莎未必看得见云端的铁匠。也许,在这年轻的洗衣女工看来,是一个聪明的小提琴手那富于色调的旋律,将雪白的云朵染成火红的——既然这旋律能够寻找到他们每一个人内心最隐秘的角落,想必是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
一种难以名状的、异常惆怅却辽阔的感觉,悄无声息地爬上了路德维希的心头。他已经不再想着罗德里赫,也不再想着哥哥,甚至也没有继续去想丽莎。正是在这会儿,当他坐在姐姐一样的丽莎身边的时候,年少的路德维希平生第一次猜到了:为什么当一个人爱着的时候,尽管双脚踏着沉重的泥土,眼睛却固执地望向高远的天空。
当这两个几乎还是孩子的年轻人,各自怀着稚气的忧郁坐在屋顶上的时候,在他们脚下,波拿巴酒馆的客房里,正进行着成年男子的谈话。
他们两个身量都很瘦削。不同的是,小提琴手的面容上带着病人特有的苍白,而常年劳作的铁匠的双颊,则仿佛是被炉火烤过了般的泛红。
“本大爷来是想看一看您,小少爷。”铁匠那两只红通通的眼睛闪着执拗的光芒,“想看一看,我究竟是败给了一个怎样的人。”
“请别称呼我少爷。”琴手微皱眉头,以谦逊而不失自尊的口吻纠正道,“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啊,那好吧,罗德。我是想说丽莎……”
“不幸的姑娘!”一向善于倾听的罗德里赫,竟然以一声长叹打断了铁匠的话,“偏偏爱上了我这个病人。不幸的姑娘啊!”
“她去找你了?她怎么说?”基尔伯特闷声问道。
一瞬间,罗德里赫的耳畔重又回响起了她那低低的、温存的声音——“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当他尽量以冷淡而不失礼貌的声音告诉她,爱上一个肺结核病人是毫无结果的时候,丽莎正是这样不假思索地回答的。
于是他毫不躲避地抬起聪慧的眼睛,毫无保留地将丽莎倾诉过的一切说了出来。末了,他感叹道:“女人的爱是可怕的。就像易北河的春潮,一旦从冰雪下面爆发出来,谁也阻拦不了。”罗德里赫的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了淡淡的怜惜,“这就是春潮的美。”
基尔伯特回想着他一生中见过的、那些春水肆意纵横的时节;带着微不可辨的挑衅,瞥了他的情敌一眼:
“春潮泛滥起来会把一切都淹没掉,有时候还会把人卷走。你大概只看到美,从来没想过普通人担心的事情。”
“我想过,所以我才把春潮比作女人的爱。丽莎就是这样的女人。”
“你们这些文化人说起话来都是一个腔调。路德从学校回来后总说什么歌德啦,席勒啦,本大爷可一点儿也不懂——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本大爷不过是个最平凡的手艺人,靠自己的双手挣面包罢了。”
基尔伯特不以为然地摇摇满头的银发,以一个熟练工匠所特有的自尊心这样说道。他甚至不由自主地摊开了双手,将那层层叠叠的老茧和伤疤袒露在蓝紫色的余晖之下。
“可怜的姑娘。”一直坐在窗边的罗德里赫慢慢站起身来,琴手那修长纤细的手指轻轻地叩击着掉了漆的窗棂,“她跟着你,会比陪在病人的床榻前幸福得多。”
正是在这一刻,基尔伯特明白了:眼前这位年轻先生并不爱丽莎,他就像街坊们那样,对她不过怀着怜惜之心罢了,就像弗朗西斯、亚瑟以及别的街坊们那样。铁匠隐隐约约地觉得:一个真正的爱人是决不会觉得自己的心仪对象可怜的。
这一份领悟并未让基尔伯特高兴起来,他怀着半是忧郁、半是骄傲的感情说:
“再见了,好先生。真心实意地说一句,您的琴真好听啊。”他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急匆匆地补充道:“还有一句话——那就是祝您身体健康……”
这就是他。他是一个真正的铁匠贝什米特,不可能有别的谈话方式。
这天晚上,临睡觉的时候,路德维希忽然跑过来,以一种不同寻常的语气开了口:
“基尔,你觉得我是个大人了吗?”
“不,还远远不够。”基尔伯特斩钉截铁地回答,“要成长为一个男子汉,路德,还差得远。”
第5章
急冲冲的北风与黑沉沉的秋雨在夜幕中相互追逐着,有如不速之客般沉沉地叩击着门窗。弗朗西斯起身披上衣服,走到窗前,心里的第一个念头是巴黎可别下雨。因为那幽雅而浪漫的巴黎雨景,会无情地用风湿病折磨年老的石匠米歇尔·波诺弗瓦。这病是在今年夏天诊断出来的,几乎是刚接到那封一筹莫展的家书,弗朗西斯就将全部积蓄寄了回去。
真困难啊,真困难啊……尤其是当他已经二十七岁,而老父年届六旬的时候。关于父亲的所有记忆,都伴着凿子和锤子永无止境地敲在石料上的响声,多像此时雨点撞在屋顶上的声音。童年时他会把雨点儿当作优美的乐曲,如今他再也想不出这样的比喻了。愿缪斯原谅吧!
缪斯化身为一位举止庄重、面色苍白的小提琴手,在最困难的时候来到了他的身边。当琴声响起的时候,童年——这贫穷的、然而快活的小淘气鬼呵,就从星空的背后飞了回来,在他周围旋风似的跳起了圆圈舞。唱吧,亲爱的小弗朗,就像当年坐在母亲的围裙上那样唱吧。幸亏现在,他还没有忘记从前学会的那些歌儿……
从窗外远远地传来一阵脚步声,霎时把那贫穷却快活的小淘气鬼吓跑了。弗朗西斯知道,这是在码头加班到深夜的亚瑟·柯克兰,披着油毡布雨衣回来了。他仿佛看得见那雨帽下一缕缕水湿的金发,固执地贴在高高的额头上。两道浓眉有如海鸥飞翔时展开的双翅,在风雨中沉重地垂下来——倏忽又高高地扬起……
只是在一瞬间的工夫,他忽然非常怜悯亚瑟,怜悯那在不平整的路面上溅起一片片水花的脚步。这种怜悯常常源自于推己及人的善意,尽管关于亚瑟的过去,他一无所知。毕竟,每个人都能够将自己的忧愁像糖块儿一样咀嚼。可是谁有这样的勇气,去倾听别人的痛苦呢?如果自尊心允许他们彼此倾诉的话!
在弗朗西斯隔壁房间的窗前,坐着那位害着肺病的缪斯。可他没有在想自己,他在想着丽莎。她那明朗而又略含惆怅的微笑,她那温顺地低垂着的睫毛,都与另一个也叫伊丽莎白的女性非常相似。也许,在罗德里赫的眼睛中,世界上所有靠劳动养活自己的女性,从模样到品性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尽管他能够熟练地演奏许多华彩乐章,可他学会的第一首曲子,是伊丽莎白·敏泽尔在他的摇篮边唱过的、质朴无饰的奥地利山歌。
罗德里赫住在他父母的房子里,好像一个不请自来的客人。银行家埃德尔斯坦先生衷心地爱着自己的钱财;社交名流埃德尔斯坦夫人衷心地爱着自己的沙龙。从欣特布吕尔乡下来的农妇伊丽莎白·敏泽尔,衷心地爱着自己哺育着的幼儿。
每当奶娘回欣特布吕尔老家的时候,罗德里赫总是要跟着去。按照他父母的说法,郊野的新鲜空气有利于陶冶高尚的艺术情操。可他真正向往的,是那生气勃勃、毫无矫饰的民间语言和乡村小调。家庭教师用上流社会的种种礼仪举止打磨着他的言行,奶娘则用她的心灵来塑造他的心。
有一回,她带他走到磨坊附近一所简朴的房子近旁:“瞧,小罗德,听人家说,那个会写歌的弗朗茨先生就在那里住过。”
正是因为奶娘这亲切而随便的、仿佛是介绍自家乡亲的口气,伟大的弗朗茨·舒伯特从镀金画框里回到了人间。年幼的罗德里赫第一次明白了,名流们在酒会上谈论过的伟大的音乐家们,曾经都是在大地上走过的。
还有一回,他跑到奶娘的身边,就像初恋的少年那样,局促不安地请求读一首译成德文的普希金短诗给她听:
“我的严峻岁月中的女友,
我的老态龙钟的亲人!
你独自在僻静的松林深处,
久久地等待着我的来临……”
奶娘没有念过一天书,很难说她有没有听懂。但是她却用那黧黑粗糙的大手擦拭着他的眼角,以慈爱而嗔怪的口气说道:“这么大了,还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