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尊者讳的道理王耀也知道,何况他听说苏联对专家们的纪律要求很严格,如果按实情报上去很可能布拉金斯基同志会被召回苏联。只是可怜几个小警卫,白白担了罪,所幸王耀和布拉金斯基同志都是些皮外伤,知道内情的人也就尽量从轻处理。
其实那个醉汉也是冤枉,平白被人抢了酒、被砸破头,最后责任还全归在他头上,现在正在警察局被严肃处理——袭击苏联专家,罪过可不小。
伊万昨天扭伤了脚,因为这个意外厂里给伊万放了假。酒醒了之后伊万自然是懊悔不已、连连道歉,强烈要求见一见救了他的那位小英雄。王耀听说伊万点名要见他,也不劳专家大驾,当天下午就登门拜访。
去的时候唐翻译也在,伊万因为扭了脚正坐在床上。
唐翻译刚三十出头,瘦瘦高高是个大烟枪。他个性活泼,加上和王家住得近,素日关系不错,王耀在家的时候有不懂的俄语问题也会去请教他。
看到王耀来了,唐翻译笑眯眯地向伊万介绍了王耀,说王耀会俄语让他们慢慢聊,他请求先离开一下。出门前路过王耀身边,还拍拍他的肩,挤眉弄眼地对他说:“今天给你找个机会练习练习。”
王耀翻了个白眼——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是烟瘾犯了。
这次见面拯救了苏联专家在王耀心目中摇摇欲坠的形象。布拉金斯基同志现在就是一个谦和有礼的工程师,和昨天看到的那个满身戾气的彪形大汉搭不上边。他礼貌地表示了感谢和歉意,又忧心忡忡地问王耀伤得怎样,确认没什么事后脸上的表情才轻松了一些。
王耀有些哭笑不得,布拉金斯基同志醉了的样子和现在真是判若两人,这样才像是从苏联来的专家嘛!他几乎想开口请布拉金斯基同志以后少喝酒,但又觉得太冒犯了忍着没说。
“我听说昨天我洒的酒毁了您从图书馆借的书。”伊万有点尴尬,“真对不起,这样的损失理应由我来赔偿。”
王耀连忙摆手:“不用不用,厂里已经替我赔给图书馆了。没多少钱,就两本俄文书。”
“您平时看俄文书?”伊万有点惊讶,问他,“您是学俄语的吗?您俄语说得很好。”
伊万似乎不记得他了,也是理所当然的事。王耀犹豫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是的,我在大学读俄文科。您可能不记得了,年初您刚来的时候,我给您当过半天的翻译。”
对面的东欧人露出困惑的表情,过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地说:“噢,原来是您!您瞧,我竟然没想起来,我又得对您说一次抱歉了——王耀同志,我这次一定会记住的。”
王耀一叠声地说“这没什么”,有点后悔自己专门提起这件事。苏联专家可是大忙人,厂里最受敬佩的权威,怎么可能记得这种小事?
“那您毕业了吗,在哪里工作?”伊万又问他,“我记得您当时告诉我,您今年夏天毕业。”
王耀惊讶地张着嘴,问他:“您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您。”伊万微笑着说。
王耀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高兴。他一直觉得苏联专家都是很值得敬佩的人,对方在半年之后仍然记得他,这就像是在课上被教授专门表扬了一样。
他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我还在念书。学制被延长了一年,得明年才能毕业。”
伊万点了点头,说:“既然您是学俄文的,要是您不介意的话,我想送您本书来向您道歉。您觉得好吗?”
王耀连忙摆手:“不不不,我不能要您的东西,这是违反纪律的。”
伊万笑了。他觉得王耀的话很有趣,因此咧开嘴角,眼睛也微微弯了起来。“一本书有什么违反纪律的?”他问。
王耀一时间看呆了。他说不出这个笑容和刚才究竟有何不同,但这一定不是布拉金斯基同志时时都挂着的那种礼节性微笑——他看起来真的在笑,这让他的表情显得生动而可爱。他浅金色的头发在阳光中微微发亮,整个人都因这一点笑意而显得明亮而柔和。
王耀在心里冒昧而大胆地承认,他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他因此而紧张万分,磕磕巴巴地说:“一本书我也…那我也得…得请示组织…”他觉得自己在说些很蠢的话。
伊万笑得更开心了,他觉得这个学生认真执拗得有趣,说:“那算是我借您的,您看完再还我。这样就不用请示了吧?”
王耀心想这大概不算拿了专家的东西,而且厂里也鼓励大家和专家友好相处,这也算是和专家发展友谊,总算是同意了。
伊万说自己不方便走动,让他自己去书桌那边选。王耀走过去一看就懵了,书桌旁的书架上有许多书,但打眼全是诸如“船舶”“动力”“轮机”之类的专业书籍——他可不想看这种书啊。
再仔细一看,才看到其中确实有一排闲书。王耀看着,突然注意到书桌上放着一本普希金的诗集。昨天他也借了一本,今天又在这里看到,忍不住伸手拿了起来。
看到王耀拿起这本书,伊万突然语气严厉地说,“王耀同志,这本书对我意义重大,您最好不要选这本书。”
王耀感觉自己做了很大的错事,连忙把书放下,紧张地说:“对不起,我只是随便看看。”
伊万立刻发现自己的语气太凶,似乎吓到了这位小同志。他放轻了语气,问他:“您读过《静静的顿河》吗?”
王耀心想怎么会这么巧。昨天他借的两本书,一本是《普希金诗歌全集》,另一本就是《静静的顿河》。他一下又感到与专家同志很亲近,笑了笑说:“没看过,但我一直想看。”
“那就这本怎么样?”伊万从床头柜上拿起一本书向王耀扬了扬,“我前几天刚读完,写得很好,您如果有兴趣可以看看。”
在家的时候春燕太闹腾,王耀没什么时间读书,回学校后就把这本书也带去了。在那个暑假,他把这本书看了又看,细细地读了三四遍。
【上海·1958年中】
01
“这是什么书,怎么满篇的数学公式?”室友曲保国进门看见王耀在桌子前认真看书,凑近一看竟是俄文教材,里面还有许多难懂的公式。
“船舶学的基础教材,”王耀把书翻到封面,说,“我爹是做这个的,让我有空也看看。”
“要不说你们城里人有见识呢,”曲保国笑着说,“我就没心思去研究这些,只知道把本专业学好。”
王耀没接话。这书是父亲让他看的不假,真正的理由是父亲已经帮他确定了毕业分配的去向,让他提前准备。唐翻译今年六月被调去书局编书,刚好他今年毕业,父亲就替他谋了这个缺。
专家的翻译工作性质略为特殊,因为涉及的翻译场景一般与专业相关,光会俄文不行,起码得有相关学科基础知识才能胜任。本来王耀是不适合的,但父亲费心走动,刘厂长也特别考虑到去年王耀还救了布拉金斯基同志立过功,替他向市里的外国专家局说话,最终谋到这个职位。
上周末王耀回家的时候,父亲就特别叮嘱他平日多学习相关方面的知识,平时也跟着唐翻译多请教。
曲保国平时刻苦、成绩也好,但他是外地来的,父母都是农民,毕业分配的时候大概没什么好去处。王耀怕他听了心里不舒服,也就点到为止不提分配的事。
五月份王耀没课的时候就回厂里待着,跟着唐翻译实习。布拉金斯基同志一看到他就笑着说,这是王耀第二次给他当翻译了。
六月中旬王耀毕业,过几天唐翻译离职,他就接手了布拉金斯基同志的随行翻译工作。他能回厂里工作最开心的莫过于母亲杨怀琴,在他正式上班的第一天难得地做了一大桌菜来庆祝。
厂里的两位苏联专家各有专长,扎伊采夫同志主要负责船体结构设计的指导工作,布拉金斯基同志则主要负责机械动力部分。王耀的工作就是陪着伊万去视察工作情况、开技术会议,协助制定生产计划、提出各项建议等。
由于之前的几次交集,王耀本就对伊万印象很好,工作中又对他更为敬佩。伊万在专业方面十分精通,遇到有技术员来请教技术难题,从来没有答不上来的;王耀的理科基础比较差,有时听不明白他的意思,伊万也总会耐心地再解释一遍,有空的时候再专门给王耀讲一遍相关的知识,久而久之王耀对船舶动力学也越来越懂。王耀觉得伊万这个人工作认真又有耐心,实在挑不出一点毛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