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血(5)

作者:斯大树 阅读记录 TXT下载

我一把推开他,骂道,操你妈,郑砺山,你跟你老子蹬鼻子上脸?

刘小萍还没被火化就被我口头操了,这句骂人话,明显让刘小萍生前的心肝宝贝郑砺山有所不满,他那张小屁孩的臭脸凶巴巴的,像是再过两秒要呲出獠牙吓唬我。我不耐烦摆摆手,意思是我懒得和他一般见识。这小孩自讨没趣,就靠到我身后,从背后环住我的腰,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刘小萍的新墓就在她母亲附近,我隔年带郑砺山去看的时候,还特意绕到刘小萍他妈的墓碑前,问他,你妈跟你提过你姥姥吗?你姥姥原先在机电厂开天车,我一仰头就能见着那庞然的机械在头顶划来划去。郑砺山点头说,我妈跟我提过。我说,你妈从来不跟我提你姥姥的事。郑砺山说,我妈说你小的时候对我姥姥有幻想。我一张脸涨得通红,说,你别信你妈妈的胡说八道。

彼时郑砺山身高已及我眉心,过不了一年,他就会比我更为高大。他这些年长开不少,颌角锐利起来,除了冒了点应时的青春痘,面目倒变得强悍周正,还难得有些男子汉的气质。这小子虽说头脑简单,但是四肢却比平常人发达不少,宽肩、长腿、大高个。他读小学的时候,体育老师就曾跟刘小萍提过这孩子的体育天赋。刘小萍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不想让孩子吃苦,平时运运动也就是强身健体用,当口饭吃不大现实。我和刘小萍都是靠知识改变命运的工人子弟,觉得读书是要紧事,只是郑砺山脑子生得像个实心葫芦,总也开不了窍。我想到这小子五年级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曾跟着我去晨跑。我绕着公园里的人工湖慢跑,这小子向火箭炮似的冲出去,我跑一圈下来,郑砺山已经环绕了三圈,和我擦身而过,还不带喘的。我觉得面上无光,质问他是不是跟哪个高手拜师学艺了?郑砺山难得听出我话里有褒奖的意思,有些腼腆地说他们高中的体育老师曾经是个拿过省赛冠军的田径运动员,体育课自由活动的时候,会教他练。那天回家,我又同刘小萍商量,她坚决不同意。但我心里已经埋下颗种子。

前一段时间,省里的教练过来选拔运动员,发现这小子爆发力和耐力都不错。但因为缺乏专业化的指导,光凭着天赋还是差口气。于是有教练专门联系到我,问能不能让他跟着去体校进行系统化的训练。这话听在我耳中直接听成“系统化的改造”,我也时不时就琢磨起来。

离开墓地的时候,我问他,体校的事儿考虑得怎么样了?他摇摇头,说那个体校在市郊,离家有点远了。

那时南下的末流还泛着点金光,我也有辞去这片冻土上公职去淘金的热望。郑砺山去体校训练时机正好,他是那种需要规则严束的野狼崽子。我希望他去军事化管理的体校,围墙上加一层电网的那种。我感觉我已经跟不上他的生长,甚至已经渐有衰老迹象。他对我和别的女人发展亲密关系也有些碍手碍脚。刘小萍去世之后的一年里,我陆续谈过三个短暂女友。每次带回家,郑砺山就像一只残暴的小兽,不停在我身边冲撞。

“你觉得我碍你事儿了?”郑砺山已经变完声,喉音粗厚,这声调有胁迫意味。

“有点儿。”我说。

郑砺山没吱声,从墓园小路绕行的时候,他一脚狠踢一块磐石。踢完以后,他疼得差点直不起身,但愣是一声没叫。他瘸瘸拐拐走了几步,到了我们停车的地方,却没有要进轿车里的意思。我叫住他:“郑砺山,你要自己走回市里?”郑砺山身体顿了一下,继续顺着土路走。

“疼吗?”我朝他喊了一声。

郑砺山转过身,一歪一扭地朝我走来,走到我身边的时候,眼里冒着委屈的星花,他说:“疼。”

我拉开副驾驶的车门,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进去,他一只手搭住我的胳膊,慢腾腾坐进去。回家路上,我灵光乍现,开始对郑砺山进行思想批判,说:“你看,你踢石头,你脚会疼吧。你再想想,你打得可都是活生生的人,你说人家是不是也挺疼的?”

郑砺山用手指抠着安全带,迟疑几秒才说:“爸,我不会无缘无故打人,都是他们先惹我的。”

如果不是握着方向盘,我都立马想扒着手指头给郑砺山数数他的“犯罪记录”。我觉得他就是刘小萍留给我的疑难杂症,真没办法管。我又说:“就不能好好讲道理吗?”

那混蛋小子把脸一撇,说:“讲不明白。”

我喟叹一声,又耐心道:“你说有没有那种可能。那些人其实对你没有恶意,但只是你语文没学好,所以听不懂人家话里的意思。”

郑砺山说:“也许吧。但是,妈过世以后,我也没再和别人打架了。他们那么惹我,我可都没动过手。”

我斜看他一眼,明显不相信,说:“刚刚那句话写信纸上给你妈烧去,你妈晚上都得托梦说我又骗她。我就不信你没背着我和别人干仗。”我反正不大信骨子里生就的暴戾能被我老母鸡似的念叨两句就被抹去掉。

“爸,我真没有。我就是挡了几下。”郑砺山一扭头,死盯住车窗外,又倔起来,说,“你不信就算了。”

我们的谈话钻入了一个死胡同,我正绞尽脑汁想着再从哪个积极的方面切入。这时,郑砺山却忽然发问:“爸,等你玩不动女人以后,会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吗?”

我先在心里偷偷计算郑砺山的年龄,然后正色起来,说:“什么叫‘玩’女人?和我在一起的每个女人,我都毫无保留地爱过。只是时机不定,程度不同,有的最后没有走到一起罢了。”

郑砺山为难地想了想,又问:“爸爸,那我以后可以给你养老吗?”

我嗤笑一声,说:“自打刘小萍收养你的那一天起,我就觉得你将来不会出息。你将来能把自己养活了,都算给我郑祎积阴德了。我觉得体校那条路你可以试试,以后温饱没有什么问题。”

郑砺山显然被我的话打击到了,又闷声不吭地低头玩贪吃蛇。进市里的时候,他说,爸,你想让我去体校,那我就去。

郑砺山最后去了那个寄宿制的市体校,周末或者法定节假日才能出校门放放风。我也如愿去了南方淘金,答应郑砺山只要他不惹事生非,我每隔两个月就飞回去看他。我的探望变成了新的“曹老头”。那段时间,我的生意刚有了眉目,感情也有了新的进展。有的时候,两个月一到,郑砺山打电话告诉我他没惹事,暗示我回去看看他。我那时和一珠海年轻姑娘正如胶似漆着,一想长途的疲累,倒更愿意腻在温柔乡里。过来半年,我同她和平分手了,我才回去一次,郑砺山瞪着眼睛问我之前为什么没有回来。

我说:“不是叫你爷爷奶奶去学校看过你了吗?”

他身高窜出我半头,因为高强度的锻炼,体魄更强健了。他闷坐在沙发上,用艰难地鄂音说:“那不一样。”

我对儿子有些惭愧,就信口胡诌几个理由搪塞过去。我这才发现他脸上和手臂有些新伤,仔细一看,原来还是叠在旧伤之上的。我没想到常胜将军也有打不过别人的时候,坐到他身边,从装药品的小盒里摸出创可贴给他手臂上的豁口贴上,还给他青肿的部位搽了云南白药。朝他打趣道:“学校里高手云集啊,能把你揍成这样。”

他咬了咬嘴唇,说:“那是因为我没还手。”

“傻啊?人家打你你还不还手。”

“你说我不惹是生非就每隔两个月回来看我一次。我要是还手的话,算是对打,肯定要通知家长的。”

我摸摸他的短寸,说:“你都大孩子了,怎么还这么一根筋。告诉我谁打的你,我去找你教练说理去。”我想着,这可能是我头一次以受害者监护人身份出现在学校。

郑砺山靠过来,头挨着我的肩膀,见我没推开他,就把脑袋枕在我肩上,寸头扎得我颈窝发痒。他长臂环住我的身体,说:“爸,不用去学校找。你回来看我,我觉得一切都值了。”

“我看你是被打傻了。以后遇到这种事,觉得苗头不对,就赶紧跟老师告状。”

郑砺山有些愕然,说:“打小报告不仗义。”

我想想郑砺山和我青年时代的生活环境并不一样,那时一个工厂的基本都是邻里邻居,一家孩子被另一家孩子打了,回去和父母吱一声,不出一个晚上,肇事者就得被爸妈亲自押着过去负荆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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