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手指再一次扣紧,像是怕极了什么,硬着头皮轻点了下头。
“我能在这里吗?”顾曜之哑着嗓子问。
“一切看你,Cherry。”Edward回答他。
卿卿开口,声音有些嘶哑,“别走。”
顾曜之在这里,她会好过很多。
“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Edward语气温和得不行。
卿卿捏着顾曜之的手指,力气逐渐加大,努力回忆着。
“看见了我妈妈,蓝色的房间,半透明的灰色窗帘,她站在窗边,侧对着我。”
Edward问:“你呢?你在哪里?”
“我在床上躺着,正对着窗户。”她又开始又些抖。
“还有呢?还有其他人吗?”Edward引导着她。
“有,很多人,他们,他们都在窗边。”卿卿很恐惧。
“他们是谁?”
“我不认识。”
“你很怕他们?”
“我不认识他们,他们中有一个人,朝着我爬了过来,逮住了我的脚,他们浑身,浑身都是血。”她的颤抖加剧,有些说不清话。
顾曜之把她揽在怀里,吻她的额头,顺着她的脖颈和后背,所过之处,染上一手的汗水。
卿卿在她的安抚下,慢慢呼吸顺畅,Edward静静地等着,也不着急。
“我动不了,我叫我的妈妈救我,但,她不理我,她听不见。”卿卿主动开口。
“你怎么知道她听不见?”
“因为她死了。”卿卿无力地开口。
“你怎么知道?”
“她死的时候,我在旁边。”她的声音的压抑着无限的悲痛。
“你看见她跳下去了,是吗?”Edward强压着内心的道德感,忍痛问出口。
顾曜之抬起头讶异地望向他,这已经不是在问梦境了。
卿卿泪水不断的涌出来,哭得声嘶力竭。
半晌,她的目光慢慢变得清明,声音从喉头深处挤压而出,“不,她落在了我面前。”
不,她落在了我面前。
八年,整整八年,卿卿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这句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的话。
那个灰蒙蒙的早晨,抢救了一夜的医生给出了父亲的死亡通知,整座城市都没苏醒,医院里仅仅有几个值班护士在休息。
她捏着薄薄的一张死亡通知单,在医院中间的花园长椅上消化着这个事实。
就在她的眼前,发生了这辈子也磨灭不去的一幕。
从此再无人间。
顾曜之的手在听到那句话的一刹那顿在她的背脊上,凉意从脚窜至心脏,巨大的恐惧袭上心头。
Edward靠在椅子上手背捂上双眼。
谁都没想到,谁都没想到啊。
空气静谧得可怕,只有卿卿静静地望向窗外,好像有些东西可以放下了。
可以吗?她犹疑着问自己。
Edward收敛好自己的情绪,“我会给你打一针安定,你能好好睡上一觉。”
卿卿收回视线,淡淡地点头,“我不想再做梦了。”
“我很抱歉。”Edward承诺她,“以后不会了。”
以后也用不着了。
卿卿被推回房间,沉沉睡去,没有握紧被缘,也没有皱起眉头。
“顾。”Edward对床边的顾曜之说,“她的梦里,不认识的那些人,或许是她见过的其他死者。”
顾曜之僵硬地站起身,“我会问问她的弟弟和朋友们。”
顾曜之捏着手机坐在马桶上,再也抑制不住地痛哭出声。
小昊的话还在脑子里回荡:奶奶去世那天是在医院抢救的,急诊室里有几个货车司机被送过来,说是高速路上连环车祸。
所以梦里那些不认识的死者,是这些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她曾经活在那么深的恐惧之中,他却毫不知情。
无尽的悔恨和自责交织在他心中,挥散不去。
坍塌的心墙(二)
卿卿浑浑噩噩地睡了好几天,逐渐有了精神,顾曜之又搬了回来。
小Rossy每天过来看她,陪她说话,陪她看书,甚至跟着她学汉语。
顾曜之难得地没有和小姑娘置气,怪她抢走了卿卿的注意力。
“小Rossy,你怎么不去找Wilson玩儿?我已经好多了,你不用每天陪着我。”卿卿对面前费力写着汉字的小姑娘说。
小Rossy没敢抬头,咬着唇,紧握着笔,却没再写字。
顾曜之在一旁翻着书,也没说话。
“怎么了?”卿卿察觉到奇怪的气氛,来回盯着两人。
小Rossy把目光投向顾曜之,顾曜之对她点了点头,朝卿卿说:“你们聊,我去医生那里一趟。”
卿卿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小Rossy渐渐红了眼眶。
“Wilson离开了。”小姑娘眼泪滑下来,“我想等你好一点再告诉你。”
卿卿的心揪了起来,“什么时候?”
“你昏倒的那个晚上。”小Rossy抽泣着趴到卿卿腿上,“我好怕,你也倒下了,我好怕。”
卿卿忍着鼻酸,抱住腿上的小姑娘,“我没事的。”
“Wilson给我们写了信,你的还没拆,现在要看吗?”小姑娘瓮声瓮气地问。
卿卿讶异半晌,“好啊。”
鹅黄色的信纸慢慢展开,Wilson的字迹苍劲有力。
“美丽的东方姑娘,卿卿 :
很开心在最后这段时间认识了你,还有可爱的小Rossy。
你们是上帝派来指引我的天使,让我再一次感受,我早已忘记的生命最初的美好和挣扎。
生而为人,万般皆苦,所以快乐才显得弥足珍贵。
别害怕,别惊慌,去爱这世间万物。
爱朝阳,也爱黄昏;爱高山,也爱河海。
去感恩幸运,也感恩苦难。
拿掉堵在你心上的那面墙,让悲伤顺着涓涓细流汇入大海,大海能包容一切,放它走吧,别不舍得。
我会在天堂祝福着你们。”
卿卿终于忍不住,捂着脸流出泪来,小Rossy静静地趴在她的腿上。
“Wilson说我不属于这里,他也这么告诉你了吗?”小姑娘闷闷地问。
卿卿顺着她微卷的头发,“他说过,没有人属于这里,每个人都会离开。”
“你也会离开吗?”小姑娘又问,声音里带着委屈。
“会的,我会自己走出去。”卿卿坚定地告诉她,“我的小姐妹,你应该听Wilson的话。”
“我能去那里呢?”小Rossy慢慢从她腿上起来,撑在床边,“我的好朋友带我去郊区的树林里抓兔子,一辆车撞到了我,逃了,我的腿被轮子碾过,我在雪地里躺了好久好久,我以为我的朋友会叫人过来救我,可她也逃了。”
卿卿温柔地抹掉小姑娘的眼泪,听她继续说:“等我醒过来就成了这个样子,家里的人都在哭,尤其是我妈妈,只要我发脾气,她就会哭,我很烦。”
小姑娘停下抽泣,“我的朋友一次也没有来看我,她离开了瑞士回了英格兰,我们失去了联系。”
“为什么呢?我做错了什么吗?”小姑娘发自内心的问卿卿。
“你当然没错,你的妈妈她很自责她没能照顾好你,你的朋友,她很害怕。”卿卿回答她。
小姑娘莫名地有了怒气:“所以我应该原谅所有人是吗?”
“当然不是。”卿卿解释道,“你不应该拿他们的过错来为难自己,有的人终其一生都不肯承认自己的过错,只知道逃避,那样的人会活在痛苦之中。你的朋友会明白的,即便她无法明白,那也不是你的问题。”
又是一阵沉默,卿卿只是温和地看着她。
“是这样吗?可我这副样子,能去哪里呢?”小姑娘有些茫然。
“小Rossy,这个世界很大的,你可以去很多地方,有很多很美的风景,很多很有趣的人。比如,如果我拒绝来到日内瓦,就不能认识可爱的你。”她顿了顿,“但在此之前,回学校去吧,去上学,去交新朋友。”
卿卿耐心地告诉小姑娘,看她眼里逐渐燃起火光。
“我得回去想想。”小姑娘又低下了头,控制着轮椅往门口移动。
快到门口又停住,回身问卿卿:“我离开这个地方,还会有人像Wilson一样把我摔在草地上,也会有人像你一样去给我摘粉玫瑰吗?”
卿卿笑着点头,“当然,至少有我。”
小姑娘终于笑起来,回了房间。
守得云开(一)
“来吧,再给我描述一遍,当时你看到的细节。”Edward懒懒地坐在办公桌后对卿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