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十几年的休养生息,也不至于强大到战无不克的地步。但朝廷派兵出征这样久,却迟迟难平战乱。
常言道,大军之后必有凶年。战争是牵一发动全身的事,关乎民生社稷,眼见着税收又快不足支撑军饷,各地怨声载道,唯恐再加一层赋税到头上。京中大族亦是被朝廷打着幌子剥削不断。世家自东宫谋逆案后,与永平帝的关系一向微妙,个中关窍在于平衡,双方持力互不退让,才暂时达成了表面的平静,如今因为南方之乱,这份平衡被打破,起异心者不在少数。
永平帝也知现在不是与世家撕破脸面的时候,可冥冥中却好像有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在操纵着局势,他身处其间,不是进退两难,就是如履薄冰。大魏像位暮气沉沉的老者,所有昔年间潜伏暗处的弊病,在一夕之中尽数暴露出来,方才看得到盛世之下的千疮百孔。这俨然到了危及存亡的关头,若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那便只有死路一条。
究竟如何,所有人都在观望。
秀嵩山上,一座落败荒废多年的古寺中。
谢赞这两年云游四海,杳无音讯,没有固定的居所,常常是随心而至,神龙见首不见尾,连谢司白也找不到他。他身边仅跟着年岁不大的两个道童,成天往深山老林里跑,若不然就是寺庙古刹。两年里寻遍名山,亦见了不少旧友,正巧途径秀嵩山,便来此地落脚。
他趁夜观毕星象,捻着胡须问道:“什么时候了?”
身边小僮昏昏欲睡,听到他声音,方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许是亥时了。”
“我问你什么日子。”
小僮仍迷迷怔怔的:“过两日该十五了。”
谢赞点点头,在荒芜凉亭中起手占了一卦。小僮提着明灯上前照亮,好奇道:“这是何意?”
谢赞教导他:“上卦为离,下卦为巽,是鼎卦之象。”
小僮不懂:“应作何解?”
“鼎作鼎革解,除旧迎新意。”谢赞收起卦具,遥遥往远处望过一眼,轻声道,“是时候该回去了。”
*
谢司白顾念着定安舟车劳驾,慢悠悠晃了足一个多月才从水路抵达定州。
他们在船上通信不便,等下了船方才接到消息。不久前夜里生
了天狗食月的异象,之后殷河潮退,渔民们出船时打捞到一样刻着两行字的石碑。他们不识字,送到县里的秀才处,才看出上面写的是一句谶语——“明月出海底,一朝开光曜”。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结合之前天狗食月的异象,民间众说纷纭,觉得是天降异兆,恐将有大事发生。又不知怎的,当年废太子被人暗中诬害的说法也一并传开。永平帝先前就曾因灾荒下过罪己诏,却于事无补,如今又是战乱灾荒不断,这两样放在一处,很难不让人往深里想。
况且永平帝这些年没有什么大作为,对外懒政怠政,仍由底下人任意妄为,对内重心主要放在铲除异己者身上,除了陈白两家,还陆陆续续找理由赶尽杀绝过不少人。这样的做法本就招致诸多不满,现今谣言纷起,更是民心涣散,俱说正是君上来位不正,才使得上天降罪于大魏。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官府衙门伤透了脑筋,身为一方父母官,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一方面唯恐事情捅到上面遭受责罚,另一方面又不能施压太过,毕竟连年灾荒,百姓日子都不好过,真的逼急了,只能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就在这乱哄哄一团糟的当头,又一件轰动朝野的消息传来。原说在林家造反时身陷大火不幸去世的小郡王赵敬玄,忽然现身定州。他手持先皇手谕。手谕称,东宫一案尚未有定数,命收回废黜旨意,再做打算。不想此谕途中被人偷梁换柱,才致使太子自缢东宫,几位皇孙也遭了毒手,仅留下赵敬玄一人,吊着一口命在汤泉山艰难活下来。
这桩桩件件都直指向京中永平帝。南方战乱未平,三洲战火又起。和氐族不同,赵敬玄起兵的理由正当而有力。如无意外,本该继承大统的应当是废太子一脉,是永平帝巧取豪夺,用下作手段拿走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才使得这些年来大魏频频横生枝节,灾祸不断。世家当年本就拥立废太子者众,且永平帝上位后一直致力于打压士族势力,故而赵敬玄持一纸手谕“替天行道”,各地响应无穷,尚在京中不好表态的,也暗地里做起旁的打算。
另有些深谙官场之道的世家族长,多持观望态度。要
颠覆一个政权不是一朝一夕之势,永平帝到底在位多年,拥兵自重。怕就怕小郡王手下尽是些临时聚起的乌合之众,局时战败,遭殃的仍是他们这些出头的大家。不过小郡王很快用实力打消了这些疑虑。由于事发突然,京中应顾不暇,小郡王连破三座城池,所向披靡。他手下要将相有将相,要精兵有精兵,武器补给样样不缺,可见筹谋多年,只为今朝。
民间很快有所传言,说真正的太子回来了。
这一个半月竟然发生这么多事。从造势,到起兵,行云流水,没有一个环节出差错,显然是谢司白的手笔。小郡王领兵外出,定州就成了军队的后方据点,亦是兵饷钱粮供给之处。府衙官员早撤往京中,现在是青云轩的人掌管着州城局面。
定安跟着谢司白回了白家府邸。当年抄家之后,这里便成了荒宅,因为死的人太多,周边有不少的谣传,甚或还有人说每至深夜,都听得到宅子里传出嘤嘤啼哭声,昼夜在喊冤。白家在当地的声誉一向极佳,往年间每逢灾年,他们都是第一个出来赈灾,施粥搭棚救济穷苦百姓。除此之外利民利乡的事也不少做,本地的乡学最初就是白家出资建的,意在为州县培养人才。后来白家遭难,当地人每年都会自发进行祭拜,还偷偷在庙里为他们供奉祠堂。传出这样的话,或许是他们借着鬼神之说,隐晦曲折地替白家喊冤。
宅子在或真或假的传闻中隐寂,没人买,官府出不了手,曾有几任州官想做内宅使,最后却都因各种原因不了了之。就这样年复一年,宅院不经修整,渐渐显得荒芜破败。直到事发几年后的一天,一位外地人来到定州信水县,出大笔银两买下了这座曾名噪一时的白家宅邸,出资修缮一番,才使得宅院又恢复当年的模样。由于宅邸的新主人行事低调,没有人知他名姓,甚至没有人见过他,一切文凭手据,都是托了宅邸老管家处理。直至小郡王起兵定州,他们才头一次知道这间宅子的主人姓谢,名司白。
作者有话要说:“明月出海底,一朝开光曜”出自李白《古风五十九首》
这里用作谶语
第125章 125
尚留在定州看守宅邸的, 除了青云轩的人, 再就是当年抄家时失散的白府旧人,他们和绿芜一样, 全都是谢司白这些年里陆陆续续派人寻回来的。抵达信水江岸后, 老管家亲迎他们入府。这是位将近花甲之年的老人,姓林, 当初事发,他不过四十开外,身处在内府大管事的位置上, 何等意气风发,可惜一朝沦为阶下囚,被发配去做了苦力, 五年间备受摧残,谢司白找到他时, 他已经是个吊着口气的活死人, 被扔在街头, 靠着乞讨为生。如今谢司白虽让他回到了原位, 却是瘸了一只腿, 瞎了一只眼,再没有曾经白府林大管事的风度。
林管家也是多年不见谢司白了, 一看到小主人改头换面, 同过往截然不同,不禁是老泪纵横,当即就要在颤巍巍地躬身行礼。秋韵上前一步扶住他老人家, 谢司白道:“林伯不必行此大礼。”
林管家唏嘘不已,但当着外人面,还是有所收敛。他用袖子擦干了泪,回禀道:“轿子车撵俱备下了,少爷……”
话说到这儿,林管家忽然止住。他这时才瞧见谢司白身后还跟着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穿着件鹅黄衣衫,也不怕人,落落大方地站在稍靠后的位置。
林管家愣了愣:“这位是……”
定安正要回答,谢司白握着她的手,面不改色道:“我夫人。”
定安一怔,抬头看向谢司白。秋韵几个却是见怪不怪,抿唇憋着笑,略低下了头。
林管家当了真,忙忙迎身一拜:“原来是少夫人。老奴老眼昏花一时没看到,还请恕罪。”
谢司白原想让定安乘轿子,定安不想,只好要人另牵了略矮的马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