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安歪了下头,似笑非笑:“你别捧杀我,我才刚刚跟着你学了几天,尚未出师,哪就有这么厉害了,不过碰巧钻了几个漏子,你倒把
你的事全搬过来给我处置。”
正说笑着,秋韵忽然止了声,定安回头看去,发现是谢司白来了。
秋韵抱着自己的算盘起身,略有点不好意思:“公子。”
“你们在做什么?”谢司白问道。
“闲着无事,来看看秋韵是怎么算账的。”定安回答。
秋韵不打扰他们两个,将自己的位置让给谢司白,自觉先走开了。
“好玩吗?”谢司白笑着问她。
“还成。”定安也笑,“比先生从前讲得那些简单多了。”
谢司白在她对面坐下,定安替他盏了茶,推到他面前:“怎么现在来了?”
“今天在宫外办差,有时间,就顺路过来看一看。”谢司白道,“你的信送去了。”
定安清楚他指的是徐湘。宫中毕竟人多眼杂,谢司白要直接派人送过去,未免招眼,只能等着徐湘先来。定安轻盈盈笑起,心头总算了了桩事:“那就好,倒省得她再替我担心。”
“你这几日可还好?”谢司白将话题转回定安身上。
“自是好的。”定安点头,“你这里清静,不比在宫中,乱糟糟的,成日想着应付这个应付那个的,要是……”
说到这里,定安忽然回过神来,险险止住了话头。
谢司白看着她,目光沉寂:“要是什么?”
要是先生也在,就好了。
定安没有把话补全,她笑了笑,移开视线,看向院中开得正好的花草:“你那里如何?”
谢司白敛眸,看向手中的杯盏:“就快了。”
“到时我也该回宫了罢。”风势有些大,定安稍稍眯起眼睛,她说这话时语气淡淡的,并不显露真实的心意。
不过她原也不打算显露。有些事总归只能想想,又成不了真。
但这么长时间,岂又是定安不说谢司白就不知道的。
谢司白放下茶盏,水面荡出浅波来。
两人都暂且静默,一时只听得到风声与雀鸟嘲哳声,所剩无几的春光。
“定安。”不知过了多久,谢司白先开了口。他的声音平静,不夹杂多少情绪,一如在叙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琐事,“若有天要你选,你愿意离开皇宫同我在一起,还是更想留在京中,留在陛下身边?”
第95章 95
定安心神恍惚了一下, 耳边风声都像变得暂缓, 逐渐听不到了,在她的世界里只剩下砰砰的心跳声。她一瞬不瞬看向谢司白, 连眼睛都忘了眨。
定安以为自己在梦里:“你……”
“你要想好。”谢司白回视她, 这是他第一次毫不打算掩饰自己的心意,而是明明白白摊开了揉碎了放到她面前, 眉梢眼角皆是温柔。
他的眼睛可真好看,干净得一尘不染,却又仿佛盛满看不到底的星河。
定安被他拿这样的目光注视, 一时失语,竟讲不出话来。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谢司白望着她,“这不是简单选一选二的问题, 而是选了一,即便是赔上命, 你也有可能再回不了头。”
定安一怔, 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她伸手抓住谢司白的袖子, 自己也说不上来是要阻止他讲下去, 还是要他讲下去。
谢司白却没有再竟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他凝视着定安, 明明白白告诉她:“成王败寇, 我若输了,你跟着我,一辈子都要背负着大逆不道的罪名, 洗不脱摘不掉,连性命也不保。”
定安终于醒悟过来他话中之意。
她手脚瞬间冰冷一片,明明快六月的天气,还是惊出一身的冷汗:“你是打算……”
话说到一半,定安顿住。
不是打算,而是,他们一开始的目的就是为了今天。
定安恍然大悟,这些年来理不清头绪的恩恩怨怨全都有了因果。谢司白隐瞒身份潜伏在永平帝身边,一开始就不是为了翻案,他深知永平帝刚愎自用的个性,要他推翻冤案从头再审,简直难如登天。谢司白为的不过是保下处境凶险的小郡王,顺便在永平帝和林家眼下休养生息,为来日积蓄力量。他不愿定安入局,亦在此理。
定安看着谢司白,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来平稳一些:“你同我讲这些话,你难得不怕我不答应?我既为儿臣,不可能放任不管。”
“定安。”谢司白轻笑一声,“我既然问你,便是十成的把握,纵然你不应也是应。”
定安气结:“你……”
“我给过你机会。”谢司白稍敛了笑,“若你当初肯听我的话,执意不如此局,就不必
有朝一日面临今天的是非。”
“你讲得好听,假仁假义罢了,就算当日不入,总会有这样一天。”定安定定望着他,“到时一朝醒来与你相处两地成了对立,你要我何以自处。”
谢司白蹙了下眉,没有回答。
定安眼眶微红,她忙撇开眼,可越不想哭,就越忍不住落下泪来。
谢司白当年收她为徒,初心不正,拿她当棋子看,又何必顾她死活。后来心意变了,他一而再再而三逼着自己松手,也是想要放她一条生路。
这本来就是不可解的死局。
“若你当时肯听我的话,就此离去,到了今朝,也只是我与皇上之间的事,无论输赢,你都安然无恙。”谢司白垂眸,“青云轩散去,没有人会知道你同我曾经的瓜葛,连同过往,也一并不存在。”
定安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但他这样说,也就表明“成王”的机会小,“败寇”的几率大。他是明知自己很可能赢不了,所以才干脆不要她也一道以卵击石。
定安不想他再讲下去,再讲也是徒惹伤心罢了。
她擦干眼泪,起身背向谢司白,声音冷下来:“为何今日要与我讲这些。”
谢司白道:“我怕再晚些,就没有机会了。”
林家既除,图穷匕见,他与永平帝的矛盾也将摊开来摆上台面,这些话他本该在来京的路上就言明,硬生生一直拖到今日。
定安逼着自己不要心软:“如果我今天不应,你当如何?”
“如果你今天不应,我起初就不会提。”
这是将她拿捏得死死的。
“你……欺人太甚。”定安忍不住了,她转回身,气得想打他,却又下不了手。
定安只好面色冷厉地看向他,咄咄逼人:“我不应,你会不会杀了我?”
“不会。”
定安笑了,眼中却是凄楚:“留着我,你难道不怕我去告密?令你苦心谋划十几年的一切,全部付之一炬?”
谢司白并不退却,他亦回视她:“你会这样做吗?”
定安语塞,答不出来。
谢司白抬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他眼中神色是那样让人分辨不清:“所以我也不会,我也舍不得。”
定安心头宛若被什么东西轻轻划了一道。
她又忍不住
想哭了。
“你从前总是骗我,总是不肯同我讲实话,临了了轻飘飘一句带过,就叫我信你?”
谢司白皱眉:“定安。”
定安挥开他的手,看也不看从他身边逃走,像是一刻也不能忍受同他在一起似的。谢司白站在原地,眼看着她离开,并没有追上前。
回到房中,定安将门闩掩上,脑子里仍旧是一片空白。
她同永平帝其实谈不上有什么感情,她母妃是被他害死的,她外家也是被他下令株连九族,不曾留过一个活口,更遑论他就将她自小遗忘在含章殿,若不是得谢司白出手相救,怕是当年那一场大病就要了她性命。况且她又不是肯乖乖信奉纲常伦理之人,所以谢司白的话并不对,这不是选一选二的问题,而是一开始就没得选。
她最气的或许还是那句“也一并不存在”。
这念头他打了很久,当初就说,离了他离了青云轩,要她做回她的十六帝姬,来日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夫婿,平平安安过完一生。
她只以为他不想让她跟着犯险,却不想他一早是不需要她的。
定安心乱如麻,她趴在床沿上哭了好一会儿,哭完了静下来,才有心思好好想一想。
母妃去时她尚且年幼,但她说过的每一句她都记得清清楚楚。母妃要她去找谢司白,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会有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