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南王妃兢兢战战赔罪道:“昨日小儿胡为,冲撞了帝姬。她年纪虽小,做事很不成体统,还请殿下责罚。”说着推了一把身边的小姑娘,很是怨恼她这番行事。
定安早知情况,并不意外,绿芜却是一头雾水,听了这话更为不解。正巧定南王妃身边的陈四姑娘偷偷抬眼打量定安,被绿芜抓了个正着,绿芜方始恍然大悟——这小姑娘不就是昨天跟着来取风筝的小丫鬟吗。
绿芜后知后觉自家小殿下昨日的话是什么意思,便不再做声。
定安拿捏着分寸,处事得体,既不会显得咄咄
逼人,又不至于让对方小瞧了去。定南王妃看着上座的小姑娘,论起来只比她小女儿年长两三岁,心性却是不可同日而语,不免暗叹是个厉害人物,越发不敢轻慢。
赔过罪,王妃不敢多耽搁,只携着小姑娘起身告退。陈四姑娘在她母亲身边乖巧不少,丝毫不见昨日鬼头精脑的模样。等到旁人散去,定安捧起茶盏,绿芜道:“那位四姑娘是昨日……”
定安略一颔首,肯定了绿芜未说完的话。绿芜朝着她们离去的方向又打量一眼,似有些大惑不解。定安知她所想,道:“何须担心。”
绿芜愁眉苦脸:“毕竟出门在外,若是……”
定安放下茶盏,懒洋洋的,不以为意:“不管那位四姑娘是真的想要见见我,还是另有所图,总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会比在京中更难一些。”
绿芜听她这样说,也只好暂敛了自己的忧虑。定安不拿这事太当回事,转而提起另外一茬:“先生他回来了吗?”
绿芜摇头:“公子两日不曾进府了。”
定安这时的反应倒更大一点,她敲着青瓷盏边沿,闷闷不乐:“如何能这样忙,在京中也不见他这样。”
*
“见到人了?”
“见到了。”陈四姑娘圆圆脸,因为贪嘴爱吃各种零碎,身量倒比一边同她差不多高的三姑娘略略壮实。她托着脸,笑起来时肉嘟嘟的脸颊上有小酒窝若隐若现,“那位帝姬果真同她们说的一样,我若是能同她一起顽,再被母妃责骂也不碍事。”
手上做着针黹活的三姑娘闻言笑着觑她一眼:“你想得美,那位是何等尊贵的身份,父亲都要小心三分,你若是不小心冲撞了,可仔细着自己的脑袋。伴君如伴虎,你可曾听过?”
四姑娘果然被这恐吓吓到,她摸摸后脊,稍觉发凉。
“况且我听说那位十六帝姬可不是个好相处的。”三姑娘的笑容浅下去,她盯着手中的绣绷,说不上是对这话题更感兴趣,还是对自己的活计更为在意。
四姑娘是个好奇的,听了这话赶忙追问:“这是何意?”
“你没听母妃提过吗?”三姑娘是个冷淡性子,少见她这么积极主动。
四姑娘倒是没多想,巴巴地睁着大眼睛
等她回答。三姑娘笑道:“我还是不说了,万一传到母妃跟前,倒该说我这个当姐姐的带坏你。”
三姑娘并非王妃亲生,与四姑娘的待遇自来天差地别,她说这话虽是迂回之词,多少是有些心酸。四姑娘不疑有他,抱着三姑娘的胳膊晃了晃:“不会的,三姐姐告给我,我不说给旁人就是了。”
四姑娘斜眼看她,似是不相信:“当真?”
“真真真,比真金还真。”四姑娘忙是应道,“三姐姐快讲给我听听。”
三姑娘这才慢条斯理放下手中的绣绷。她知道的不过还是宫里边边角角传出来的事,只是传得这样久又这样远,真相早已模糊在各式各样的流言蜚语中,存留的添油加醋,早不复最初。
四姑娘听完这些真真假假不着边际的传闻,大感失望。三姑娘瞥她一眼,却是不紧不慢继续捧起先前的绣绷。
四姑娘蹙着秀气的眉想了想,犹犹豫豫道:“可我瞧着不大像,十六帝姬生得那样好看,应该不是……不是那样的人。”
三姑娘嗤笑出声,什么都没说。四姑娘虽是嫡出,府中上上下下捧着护着,却是打小害怕她三姐姐,见此情状,亦是不再多言。
反是三姑娘抬了抬眼皮,漫不经心道:“你若不信,不如自己去见识见识,见识到就知是真是假了。”
四姑娘眨眨眼,还没领略过这话里的意思,三姑娘已是说起旁的,将这茬一笔带过。
第82章 82
青苔绿松掩映间, 无名山上无名寺, 半隐雾中,旁人难寻, 却实是千年古刹, 来来往往间香火不断,早是黎州城一景。
无名寺后院为寺僧修行之地, 清远寂静,少有人至。这日寺后长亭,席间一老一少, 老为僧人,芒鞋僧衣,少则一袭白衫, 神色冷清,端看之下不近人情。
僧人盯着棋盘残弈, 白子棋风内敛, 一如其主, 但到底年轻气盛, 沉稳之下亦有暗锋, 透着杀伐决断的凛意,黑子则谦和, 以守为攻, 看似处于下风,实则不然。
僧人凝视良久,终现破绽, 轻笑着摇了摇头,将黑子落定:“还是输了。”
黑子连点成线,一转原先防守之势,反将白子的杀意半道阻截,齐腰斩断,虽还不至满盘皆输,但已走至绝路,再难转圜。
谢司白看出颓势,将白子放下,愿赌服输。
“不过相较他年,你进步许多,看来这些年你师父将你教导得很好。”僧人笑道。
“到底差前辈一着。”谢司白道。
僧人笑了笑,将盘上棋子一一拾起放入藤盒,转了话题:“这些年你随你师父远赴上京,我虽不多过问,却知其情。你眼下来黎城,是为何事?”
面对着这位忘年之交,谢司白不多周旋,直言不讳道:“并州兵变,前辈可知?”
“自然。”
“前辈如何看?”
僧人闻言动作一顿,才不疾不徐将最后一枚棋子收入藤盒:“大军之后,必有凶年。时势已变,京中再不得安生,即便你师父留下,也无济于事。”
僧人话之中肯,连一丝犹豫也无,怕是早两年就得端倪。
谢司白不言。大魏在永平帝手上达到鼎盛,也是在他手上步入颓败。与其说成也萧何败萧何,不如说世事不由人。
僧人见他不说话,抬眸看他一眼:“昭明可有感?”
谢司白淡淡道:“父亲在时曾以天下为己任,明知时局凶险,任一意孤行。如若当初肯听师父一言,退隐朝堂暂避风头,白家不至于此。”
白家倾覆正值大魏国力鼎盛之时,人人沉迷莺歌燕舞的盛世太平,仅有世家不以为然,深知居安思危之理,可惜上人蒙蔽,一心只听得进歌功颂德
。今日南下之乱,便是当年埋下的祸根。
僧人笑道:“昭明自己也不一样,总也一意孤行,为不可为之事,何须此言。”
“不。”谢司白垂眸,隐去其间郁色,“我从不为不可为之事。昭昭天理,晚辈不过是在顺应天道而行。”
僧人一愣。
“溯本清源,当今圣上之位本来名不正言不顺,更何况德不配位。”谢司白点到即止,没再说下去。
僧人端看他一阵,心下暗叹。
“那你今日上山来,又为何事?”僧人接着问道。
“我想请前辈替我看顾一人。”
僧人来了兴致,笑望他:“何人?”
这次反是轮到谢司白微微一怔,他一时语塞,片刻才不紧不慢道:“晚辈珍重之人。”
“珍重之人?这可不像你会说的话。”僧人道,“让我猜猜,莫不是宫中由你拂照的那位小殿下?”
谢司白轻蹙了眉,正要问他缘何会知内情,那僧人先笑道:“你师父云游四海第一处便来此地,这些琐事我若不想知也难。”
谢司白:“……”
僧人见好就收,不再难为他,清了清嗓子,重回德高望重的形象:“你师父曾与我提过她。”
谢司白略一挑眉:“如何说?”
“小姑娘心性坚韧,且敏而好学,若得男身,当为将相之才。”
谢赞对定安的评价向来甚高,听得此言,谢司白并不意外。
“只是困局在你。昭明处事自来当断则断,却在这一事上诸多牵绊。你师父曾言,怕你失其本心,一错再错,终是积重难返。”僧人徐徐补完后半句。
谢司白微拧了眉,不过旋即恢复常态。
僧人打量他神色:“你犹豫,可是因为杀父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