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遇没信这个邪,偏偏从柳树下走了过去,而后好整以暇地看着傅竹生,“你看,没有,一条毛毛虫都没有。”
“诶?怎么会这样?”傅竹生的脑袋上挂了一圈小问号,“明明不是……”她学着梅遇的样子在柳树下走,忽然柳树就跟被施了法似的,无数毛毛虫噼里啪啦地往她身上砸。
梅遇惊讶地看着满身毛毛虫的傅竹生。他难得惊讶一次,连金丝眼镜都仿佛在跟着他一起惊讶。
“啊!”傅竹生一边拍打着身上的毛毛虫,一边尖叫着从柳树下冲了出去。
梅遇上前,帮白着脸的傅竹生一起,摘掉了她身上的毛毛虫。其实总共也没几只,八……九只吧。“你还好吧?”梅遇面目严整地问。
傅竹生白了他一眼,低低地说:“你要笑就笑,别憋着。”
于是梅遇便不客气地笑了。
“我看你们家这棵大柳树就是故意针对我。”傅竹生气呼呼地说,“活了四百年了,居然还欺负我一个刚毕业的小姑娘。”
梅遇忍了笑,道:“我请你吃饭吧,就当感谢你陪我逛了两个小时的园子,顺便替我们家的大柳树赔罪。”
听到有人请吃饭,傅竹生心情才将将好了些。她抬头对梅遇说:“你来西安几天了?你知道附近哪里的馆子好吃吗?要不要我带你去?”
“行,”梅遇想了想,“你想去哪里吃,我们就去哪里吃。”
“这怎么行呢?你好不容易回趟国,就是应该好好感受一下故乡的味道。”傅竹生豪爽道,“走,我带你去吃最正宗的羊肉泡馍,肉夹馍和凉皮。”
坐在狭窄拥挤,人声鼎沸的深巷子饭馆里,梅遇没想到傅竹生最后把他带来了这里。香味浓郁的羊肉粉丝汤,饱满洁白的大馍,晶莹剔透浇着红绿颜色的凉皮,梅遇从前没吃过这些,所以吃不出来正不正宗,但他觉得味道很好。西安的食物,千百年来早已融入西安人的血脉,带着西安土地的灵魂与精神,唤醒了梅遇身体里最原始的故土基因。
见梅遇爱吃,傅竹生很高兴。“所以说,跟着我没错吧?不要去那些热门街道,那儿都是骗初来乍到、人傻钱多的游客的。要找最好吃的,就得跟着本地人走。”
梅遇笑笑,“你这是吃出心得来了?”
“你筷子用得真好。”傅竹生看着梅遇的手说,“你的汉语讲得也很好。”
“我家里有汉语老师和汉菜厨师。不过那个师傅只擅长做淮扬菜。”
“这是你第一次回国吗?”傅竹生问道。
梅遇道:“不是,因为一些工作上的原因,我常常去北京、上海、香港之类的地方,但这是我第一次来西安。”
“那为什么不早一点回来看看呢?这里不是你们的故乡吗?”傅竹生今年还不满25岁,实在是太年轻了。就是因为太年轻了,她才会问这样的问题。
看着傅竹生的眼睛,梅遇回答她,“人在很多时候,并不是完全自由的,我们受很多东西的限制。”
傅竹生说,这些都是借口,如果一个人想回来,早晚会回来的。
“嗯,所以我回来了。”梅遇笑着说。他想他避重就轻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因为他不想告诉傅竹生,一个这么年轻的小女孩,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借口,而是无奈。人生在世,确实是会有许多无奈的。
梅遇吃东西的时候没有戴眼镜,他把眼镜放在了一边,被傅竹生注意到了。“你的眼镜……”
“哦,这个,”梅遇拿起了眼镜,“这其实是一副平光镜,没有度数。”
“所以这是一个装饰?”傅竹生问道。
饭吃得差不多了,梅遇重新把眼镜戴上。“不是,这……严格来说也算是我家里的规矩。”
咦?傅竹生感到诧异,“你们家的规矩可真古怪。不过,怪不得你的眼镜镜片这么薄,不像我爸爸,镜片差不多有啤酒瓶一半厚。”
梅遇笑了,“也不是非要戴着,不想戴也可以摘。”
两人一路聊着,天上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打车不方便,于是梅遇开车把傅竹生送回家。
站在小区门口,傅竹生道了谢,而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该请你上来喝杯茶吗?”
在这种时候,梅遇就仿佛变成了傅竹生的半个长辈,“女孩子不该随便把陌生人带回家,不安全。”
傅竹生看着梅遇直笑个不停,伞底的阴影打在她的侧脸上,就像一朵分了很多层花瓣的大丽花。“梅遇,你可真像上个世纪留下的老古董。”
“从年纪来算,”梅遇轻快地说,“我确实是上个世纪的人。”
“您可真逗。”傅竹生笑道。
又陪傅竹生说了会儿话,梅遇看了看天色,道:“不早了,我回去了。你也赶紧回家休息吧。”
“诶,好,那……再见。”傅竹生挥别了梅遇,上了楼。
她住的小区是一个半新不旧的中档小区,最高的楼层是七楼。当时租房的时候,傅竹生觉得“七”这个数字阴气重,她胆小,害怕晚上闹鬼,就跟房东软磨硬泡地租下了六楼的公寓。
公寓打扫得很干净,没有灰尘,但东西放得很乱。因为傅竹生天性简单朴素,不像其他小姑娘一样爱买鲜花灯串香薰娃娃装点房屋。只在她的卧室里有一对披着绛红色袈裟的陶瓷小喇嘛,所以她的房子看起来没有太多性别特征,带着点艺术家的冷调和些微颓靡灰暗的气氛。
傅竹生懒洋洋地瘫坐在被小屁墩儿咬得连棉花都漏了出来的布艺沙发上。她的沙发是从跳蚤市场上淘来的二手货,橙绿相间的颜色,仿佛橙子汁和猕猴桃汁正在混合且还没有完全融合好的样子,鲜艳,新奇,还带着点不好打发的奶油感。
小屁墩儿摇着尾巴在傅竹生腿边坐下,脑袋就靠在傅竹生的膝盖上。它垂眉耷眼儿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忧郁,可能因为今天傅竹生没有陪它的缘故。
傅竹生揉了揉小屁墩儿头上的毛。小屁墩儿是她从小区的垃圾桶旁捡来的一只串串狗,今年才两岁多,性格古怪,内敛的时候仿佛得了抑郁症,兴奋的时候又好像下一秒就要把房子给拆了。
不过它很好养,给什么吃什么。每次看小屁墩儿吃嘛嘛香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傅竹生就有些心疼它。正是因为如此,傅竹生只敢捡着最好最贵的狗粮给小屁墩儿买,就怕自己因为看到小屁墩儿吃得不够好而感到心酸。
小屁墩儿被揉舒服了,两只脚搭在傅竹生腿上,屁股一撅一抬就扑进了傅竹生怀里。当初给小屁墩儿取这个名字的时候,就是因为它走起路来,屁股上厚厚的两团肉总是一颤一颤的,可爱又搞笑,十分有存在感。
抱着小屁墩儿,傅竹生靠在沙发里休息,看着正对面墙上的电子挂钟发呆。
2015年4月17日20点45分。
第2章 海上兰台:战国红
北京时间,2015年4月17日20点45分。
将夜时分,余晖已尽,上海东山宾馆乳白色的墙壁,被夜色渲染得恍如黑曜石雕砌一般。墙壁上的鎏金砂料在暖黄色灯光的映照下,恍如澄澈的繁星洒落夜空,璀璨辉映。宽阔门廊中排列了四根罗马圆柱,大堂落地窗上挂着的进口纱帘上分布着疏密有致的线条,旋转玻璃门前的水晶吊灯精致内敛,低调而奢华。
大院口的老洋槐葱郁而茂盛,落雪色樱花树盛大绽放,向来往的宾客们展开自己倾世的姿容。再往前,是一座浪漫庄严的西洋水景喷泉,天使雕塑活泼有趣地端坐在鱼身龙头之上,从龙目中流出的水清澈而莹润,似有自然的芬芳。
黑金色劳斯莱斯在宾馆门前停下,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的男人从车厢里走了出来。即使只是远远地瞄上一眼,也能看出这个男人的面容俊朗与气度不凡。
梅遇今日是来参加一个与工作有关的慈善晚会的。原本他并不愿意来这种觥筹交错,灯红酒绿的场合,只是后来发现这里有一件他找了许久的东西,他才来了。
豪华的巴洛克式宴会厅,洁白的大理石砖墙,湖蓝色的窗户边缘仔细地勾勒了艳丽的花瓣纹样。穿着精致西装礼服的精英男女们,端着精致的香槟杯游走于欢颜笑语中。
梅遇不认识这里的任何一个人,也不打算与任何人寒暄。他善于交际,只是不喜欢这里花里胡哨的人情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