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恪把车停在了马路旁,仰头靠在椅背上,目光幽暗至极,竟看不到一丝的光芒。
路上车来车往,行人道上的人不断地擦身而过,花坛里的小花因风款摆,行道树的阴影落在车顶上,天上的浮云聚了又散。
世界上的一切还在运行着。
沈恪枯坐良久,像是被抽去了灵魂,直到有人敲了敲车窗他才倏地回过了神。
窗外有个女孩正弯腰往车里探看,她背着光,眉目如画,有一刹那,沈恪错把她看成了席殊。
他降下车窗,外面周森的脸一时就明晰了,她对上沈恪的视线时脸上表情有些慌张,眼珠子不安地睩睩地转动着。
“沈老师。”她先恭敬地唤了一声,然后又慌忙解释道,“我看见您的车一直停在这儿……人也没下来,我以为您出什么事了……就过来看看。”
沈恪了然地温和一笑,颔首说道:“谢谢关心。”
周森抬眼飞快地看了他一眼,面上略微发热,她搓了下手糯糯地说:“沈老师,那没事我先走了……再见。”
她弯腰鞠躬,后退两步转身正要离开,未曾想听到沈恪喊了她的名字,她误以为是自己臆听了,他怎么会记得自己的名字呢?
周森心里这么怀疑着却忍不住停下脚步转过身。
沈恪下了车朝周森走近,他面上又带上了惯常示人的温煦的笑,到了她跟前歉意道:“你拿了特别奖,本来年后就该带你去看展的,耽误了这么久我很抱歉。”
他亲自和她道歉,周森受宠若惊连忙摆手:“您不用在意的。”
沈恪问:“你现在有时间么,我能邀你陪我散个步吗?”
他温声礼貌地说:“我想和你聊聊看展的事。”
周森的心脏怦怦直跳,她抬头看着沈恪,呆了几秒才欣喜应道:“当然可以。”
下午五点钟的光景,春天的太阳这个点正准备坠下,余晖把天际的浮云染成了橘色,光彩夺人。
沈恪锁了车,和周森两人随意地捡了条街巷走着,这里离美院不太远,因此有很多画室聚集在这一片,背着画板提着桶往来的学生不断,他们身上都带着若有似无的颜料味儿。
没想到才开出了这么短的一段距离而已,他想。
周森双手紧张地交握在身前,时不时偷眼瞄一下身旁的沈恪,到现在她的内心还难抑激动,但她又不想把情绪表现得太明显而冒犯了他,因此故意抿着唇作出一副淡定的表情来。
当她再次抬头去看沈恪时他正好低头,目光一触她便慌慌张张地把视线移到了别处。
沈恪能看穿她的心情,因为她的眼睛不会骗人。
迎面走来几个十五六岁的学生朝周森打招呼,沈恪听他们喊她“小森老师”,忖了片刻,开口问道:“你在画室做兼职?”
周森垂下眼,恭顺地点点头:“嗯。”
“我年轻的时候也在画室当过助教。”
周森抬头,双眼微亮:“真的吗?”
沈恪笑:“你可以去问问你们院长。”
他又问:“你今天下午就是去了画室帮忙?”
周森的语气蓦地有些低落,她如实答道:“我妈妈……今天做透析,我去医院了。”
沈恪微愣,随即道:“抱歉。”
周轶摇了摇头:“没关系的,医生说已经匹配到合适的肾脏了,只要……很快就能动手术的。”
沈恪不太清楚周森的家庭情况,但他知道她是“刻星”的资助对象,虽然有些冒昧他还是问了句:“你的父亲……”
周森笑笑,告诉他:“我爸爸在我七岁的时候就意外去世了,是妈妈一个人把我带大的。”
相依为命的母女,现在母亲又患病,沈恪可以想见她的情况有多艰难,换肾手术需要一大笔费用,哪里是她一个在读的学生负担得起的。
周森却好似一点都不烦恼,她看上去很乐观,看着沈恪满眼都是仰慕和感激之情,她说:“沈老师,您是我的大恩人。”
“嗯?”
“基金会帮了我很大的忙。”周森解释道,“妈妈生了病,我本来是想要放弃继续学画的……那时候我看了您的一个访谈,您说您年轻的时候也曾一度想过要放弃油画,所以我就想我还是要坚持看看。”
沈恪做过很多的访谈,他自然不知道周森说的是哪个,但她说的话是真的。
他曾经放弃过油画。
沈恪以前的家境其实还算得上是殷实的,他的父母共同经营着一家小公司,家里有房有车,他不需要为生活操心,能够心无旁骛地一心学画。变故发生在他大三那年,家里的公司破产,父母把房产车子都变卖了抵债也远远不够,他们没办法只好借了高利贷还债却惹上了更大的麻烦。
高利贷就是吸血的水蛭,卖了房子后他们举家搬到了老城的旧民房里住着,那些放贷的人从一开始每个月来家里要钱到最后每周、每天……他们家的外墙被人用红漆涂满,父亲遭到毒打,那些人还追到了他的学校来,一天到晚跟着他、逼着他、威胁着他,那段时间学校里的人见了他都要躲,生怕被殃及。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半年,他的父母不堪忍受开煤气自杀了,他们死的时候他就睡在卧室里,他是幸存者,邻居报警后他被救了出来,可能因为年轻,生命力强,总之那一回上帝没有夺去他的生命,他侥幸地活了下来。
活下来之后的日子并不好过,那些放贷的人不肯放过他,他不得已只好辍学,提前步入了社会,把每个月辛苦存下来的钱拿来还债。
他一个没正常毕业的不知名画家能找到什么好工作?无非是接些廉价的私活,帮人画一些商业宣传画罢了,蒋国豪那时还不是虞美院长,他见他实在辛苦就让他到他的画室帮忙,不去画室的时候他会去跳蚤市场卖自己的画,也就是在那时候,他遇见了吴晓星。
她是他的贵人,到如今他也是这么认为的。
一开始她只是频繁地找他给她画肖像,开价不低,他自然不会拒绝,在知道他的处境后她说她可以帮他还清高利贷,当然这不是没有条件的。沈恪回想起那时候,他被生活折磨得没了信念,又何谈尊严,他没多犹豫就答应了她的条件,吴晓星很大方,他总算是摆脱了那些追债的人,即使在别人看来这代价是可耻的。
那一年除夕,吴晓星带他去见了她的家人,这件事她事先没和他商量过,他也是到了那儿才知道的。一个被包养的落魄画家怎么可能受到待见,他诚惶诚恐如坐针毡,她的家人中除了那个小女孩,没人拿正眼看他。
那晚之后,吴晓星向他求婚了,她说她年纪不小了,该找个人嫁了,她又用当初和他做交易的口吻和他说,只要他愿意她可以送他出国学画。
那时婚姻对沈恪来说一文不值,他对自己未来的妻子并不抱有幻想和期待,艺术才是他的至高追求,他下贱地觉得这个买卖很划算,不亏。
他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的馈赠,早已暗中标好了价码。(注)
上帝给予你什么就必然会相应地夺去些什么,这代价只会重不会轻。
他后来才知道他应付的代价是席殊。
很多人私下说他的婚姻是忍辱负重,他自己并不这样认为,吴晓星待他很好,他至今都很感谢她,如果不是她,他这辈子都只能是一只蝼蚁,他不恨她。
亦不爱她。
他和她相敬如宾,他本以为这辈子的生活就是这样了,可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他就有了光。(注)
席殊就是那道光。
她活泼、轻灵、生气勃勃,她就这样直接闯进了他的生活里,他再次感受到了活着的美妙。
而现在,他要重回黑暗。
见过太阳的人又怎么能够再次容忍黑暗?(注)
沈恪从回忆中抽身,身旁的周森还期艾地望着他,目光灼灼。
她和席殊长得一点都不像,但她有一双十六岁的席殊的眼睛。
良久,沈恪听见自己说:“你妈妈的手术,我能帮你。”
Chapter 24
席殊余光瞟了眼远处停着的卡宴,卓跃还在询问她晚上想吃什么,席殊主动拉起他的手笑着说都好。
她有点心不在焉,在这个日常的话题上未免笑得太开心了,但卓跃没放在心上,他自是以为她今天心情好,这是好事,自从她生日那天后她已经有段时间没这样笑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