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临海,墓园在半山腰上,从山上下来的这一路他们都没开口说话。
车上了环海路,席殊油门微踩,不快不慢地驶着。
沈恪这才开口夸了她一句:“开得不错。”
他转头看她:“要不要再送你一辆车?”
席殊不给他任何回应。
沈恪并无不悦:“我要去一趟奥地利,你还有阵子才开学,席勒的家乡,想去看看吗?”
他的语气一派风平浪静却使席殊觉得悚然,他全然不提那晚她失约的事,就好像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仍像以前一样。
席殊觉得可怕,她握紧方向盘,提高了车速。
沈恪似是对她的异样毫无察觉,接着道:“奥地利美术馆里收藏了席勒的大部分作品,我让人给你办签证订机票,我们很快就可以出发,好吗?”
席殊的心在往下坠,她恨道:“我已经不喜欢他了,他是个渣男。”
沈恪一愣。
片刻后,席殊突然问:“你知道两年前的今天,小姨为什么会一个人来海边吗?”
沈恪缄默。
席殊笃定道:“你知道的吧。”海浪拍击坐着岸边的礁石,她怔怔地说:“我今天才想起来,她告诉过我,你就是在海边答应和她在一起的,后来你们又是在海边决定结婚的。”
“她好爱你,她真的好爱你,你们本应该一起白头偕老的……”
“我爱的人不是她。”沈恪叹了声,语气很轻,却轻易地打断了她的话,他转过头目光灼灼地望着她,“我爱的人是——”
席殊打了个寒战,哀求道:“别说了别说了……我觉得恶心。”
她指尖发白,先是惊惧随后又是愤怒。
今天是小姨的忌日,她这么爱他,他当初怎么可以背叛她,怎么可以接受别的女人的勾引,又怎么能够在今天,在刚祭拜完她之后又对另一个女人说这样的话?
席殊气血上涌,突然就和小姨同仇敌忾了起来,她想为她报复这个负心汉,还有那个恬不知耻的第三者。
她咬着牙把油门踩到底,车速一下就飚了起来,今天元宵,市里热热闹闹的,城东的环海路上几乎没有别的车辆,马路上空空荡荡的。
席殊的目光一直望着海的尽头,只要她不打方向盘,这辆车就会直接冲出护栏,坠进深海里,他们会和小姨一样被汹涌的海水夺去生命。
罪人们,拿生命来赎罪吧,席殊仿佛听到上帝在她耳边这么说。
她入魔般踩死了油门,握着方向盘的双手在颤抖,那是因为亢奋,死了就可以解脱了,她迫不及待。
就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席殊抬眼看到了后视镜中沈恪的脸,他脉脉地注视着她,表情既不惊惧也不失措,泰然得好像和她一起共赴地狱就是他之渴求,他的眼神好像在说感谢上帝,他终于要得偿所愿了。
人们说爱总会让人疯狂。
席殊的心脏骤痛,她松了油门,方向盘急打,一脚踩下了刹车。
山崖下激起千层的海浪,像是炼狱之火,亟于将人裹挟吞噬,烧成灰烬。
席殊的身体因惯性往前一倾又脱力般往后靠在了椅背上,她松开方向盘的双手在发抖,后背冒出了一层冷汗。
沈恪看着近在咫尺的海洋,轻叹一声,回头问她:“怎么不往前开了?”
席殊的眼圈再次红了,差一点儿、差一点儿……她绝望道:“死了……就真的不能回头了。”
沈恪闻言心口钝痛,他沉下声:“那就不回头。”
席殊阖上眼,表情寂寂,眼角湿润,她悲切地说:“你不明白吗?我们的关系……是死都不能死在一起的。”
沈恪握紧了拳,又松开了手。
命运三女神从不怜惜他,却喜欢和他开玩笑。
“我们之前说好的,互不干涉,各自过好各自的生活……其实谁都没做到,太糟糕了。”席殊深吸一口气,睁眼时眼角的泪水顺延而下,她讷讷道,“我很爱外婆,很爱我的妈妈……我爸其实也不错……我想过正常的生活了。”
沈恪胸口急痛,他闭上眼缓一阵:“像之前那样……我不会干涉你的生活。”
“我做不到……以后我不会再去找你了,十六岁的那个承诺,作废吧。”席殊望着远方,太阳这才从海平面上迟迟升起,光芒不盛却刺痛了她的眼睛,她认命道,“我们都放过彼此吧。”
“小姨丈。”
沈恪一颗心被海浪拍碎。
Chapter 23
那天从墓园回来后,沈恪一连两个月都闭门谢客,把自己封锁在别墅,没日没夜地窝在画室里作画,他像是进入到了一种癫狂的状态,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在绘画中,把所有的情绪都宣泄在画笔下。
两个月后,郑亦霏上门去见他时吓了一跳,认识沈恪这么久她从未看过他如此狼狈,他好像是在沙漠里久徒的旅人,眼窝深陷,神色病态,下巴长出了青茬也没去修理,头发也长到了耳边,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落拓的气息。
郑亦霏着实吃惊,开玩笑说他越来越像个艺术家了。然而更叫她诧异的是他新作的那幅画,风格大变,要不是它置放在沈恪的画室里,她真不敢相信这是他画的画。
画上是一片汹涌的大海,海浪激越,悬崖壁立,海平面上一轮新日正露出半张脸,它散发出微晕的光芒,明明是日出时分,这幅画却让人感到深深的绝望,那一轮太阳不像是要跃出海面,而像是要被无情的海水给吞没,那一点微光似乎是它向世人发出的求救信号。
郑亦霏简直惊呆了。
沈恪问她觉得怎么样,她失语良久才木然地点点头真诚地说比他的成名作还让人震撼,简直可以说是分属两个派系。
沈恪满足地一笑,当天下午他收拾了下自己,迫不及待地就开车去往美院。
他觉得两个月的时间已经足够他们冷静了,这幅画他是打算用来道歉的,席殊上回气得不轻,他需要拿出点诚意出来。郑亦霏要是知道他要把那幅画作为赔礼送给席殊胡作非为肯定会抓狂,但他不在乎,一幅画而已,他不会心疼,什么都没有她重要。
他只想见她,就算不能亲近也好,他会克制地保持着距离,他不多求,只要她还愿意让他看到她的脸,听到她的声音他就满足了。
沈恪一路疾驰着奔向美院,远远地看见院门口的大理石雕像时一向沉稳的他突然有些紧张忐忑,谁能想到他已过而立竟还会像个毛头小子。
他减速,缓缓地把车开近,在距离美院还有一小段距离时猛地刹停了车。
沈恪的目光落在前方那个熟悉的身影上,她鬼鬼祟祟轻手轻脚地踅摸到了一个人的身后,在对方毫无提防的时候纵身一跳趴在了他背后。
他认出了那个男孩,上次在校门口他们有过一面之缘,他似是被吓了一跳,很快就背起席殊在原地转了一圈。
沈恪看到席殊搂着他的脖子在笑,那笑靥是他久未曾见到的,绚烂得夺目,令他恍了神。
她本该就要是这样的女孩,明亮得像太阳,无忧无虑天真烂漫,只需为一些琐碎的小烦恼忧愁难过,如果不是他把她从象牙塔里劫了出来,她会拥有美满的一生,至少会像其它女孩一样,过着正常的生活。
对,正常的生活,没有见不得人的不伦之恋。
现在还不算太迟,只要他放手,她就能往前走。
沈恪感到一阵锥心的挫败感,他此刻才真正地认清了自己的命运,那是掌握在神明手中任凭他怎么反抗都不能挣脱的枷锁,他不甘又无力,简直痛恨得想诅咒上帝。
他颓然地坐在车里,看着他们牵着手在丘比特的雕像下说说笑笑的,就是一对热恋中的年轻情侣,羡煞旁人。
她笑得好开心。
沈恪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反反复复的痛苦不定。
他忍不住握拳用力捶了下方向盘,然后缓缓地、颤抖地、痛苦地张开了五指,表情难看地自嘲一笑,满脸灰败。
罢了,如果他注定被命运缚在原地,又何必再成为她的枷锁呢?
放她走吧,放她走吧。
他绝望地闭上眼,心里一片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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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恪默默地掉转车头,从美院离开。
来时他兴奋且忐忑,回去时他的心情落寞又寂寥,他像是躺在冰凉的手术床上,没打麻醉就被人直接剖开了胸口取走了那一团跳动的活物,他难免觉得痛苦不堪,不只是心脏,就连身体都痛得痉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