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鲁仲连来了。”乐毅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燕昭王转过身,昏暗的光线下,中年君王已是满头白发,寻思道:“鲁仲连——临淄千里驹,齐国名士,他来燕国做甚?”
“鲁仲连要斡旋燕齐修好。”乐毅将二人见面经过简略一说,问道,“大王以为如何?”
燕昭王沉默了:向齐国开战复仇,是他梦寐以求的兴邦大计,眼看着燕国强大了,大计就要付诸实施了,却有人前来斡旋和好,还提出了令任何一个国家都难以拒绝的诱人条件;若强大的齐国真心修好,燕国接受了赔偿,再向齐国开战,那么燕国将取代齐国成为千夫所指。寻思良久,燕昭王仰天长叹,默然无语。乐毅悠然一笑:“君上勿忧,鲁仲连此来,对我燕国大是有利。”燕昭王猛抬头,乐毅胸有成竹:“君上以为,以齐王田地的脾气,会接受鲁仲连的提议么?”燕昭王一愣,道:“你是说,田地不会接受修好?”
“正是!”乐毅断然道,“田地性情乖张,自称东帝,称霸天下之心昭然若揭,他又岂会为了一个弱燕而屈尊降贵主动修好?田地非但不会跟燕国修好,还会把燕国当作口中的肥肉!”
“然!田地小儿,欺我燕国太甚!”燕昭王一掌击在案桌上,转念道,“田地的脾气,鲁仲连应该更清楚,何来多此一举?”乐毅摇了摇头:“千里驹国士名侠,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身为齐人,全力一搏而已。”
“好!”燕昭王眼中放光,“你我便借了这匹千里驹,好好的演一场戏,让田地这条海蛇下不得台来!”乐毅苦笑:“鲁仲连啊,你丹心一片,却为我燕国做得药引,乐毅对不住你。”
燕昭王大笑:“天意如此,合齐国该亡,千里驹若肯来燕国,我自当以国士待之!”
第二章 煌煌东帝 拳拳臣心
“啪!”一支打着燕国特使旗号的马队飞驰在齐国的临淄大道上。鲁仲连一马当先:五天前,燕昭王以正使礼节接见了自己,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诏告朝野,愿与齐国世代修好;并派特使携国书与鲁仲连一同前往齐国会盟。
一路南下,鲁仲连总觉得不是滋味:自己前往燕国本意在于试探燕国态度,好与孟尝君、田单等人商议对策;可燕昭王竟不顾世族元老反对坦然接受,并通过各种途径将鲁仲连斡旋燕国一事大告天下。如此一来,又将齐王与自己推上了风口浪尖。鲁仲连本性洒脱,若真能借外界压力迫使暴戾的齐王接受会盟,对齐国来说未尝不是好事。
一日后,临淄在望,鲁仲连将燕国特使安置在城西驿馆,快马一鞭,直奔薛邑。
“仲连!”马蹄声一响,孟尝君便敞着衣袖从屋里奔来,肥大的赤脚踩在青石板上“啪啪”作响,一把拉起鲁仲连的手,“千里驹一到,我田文便转运,先干三爵,然后说话!”鲁仲连大笑,孟尝君好酒天下闻名,连平原君都不是对手,唯有苏秦可堪匹敌;虽到中年,一身酒气竟丝毫不改,只是更多了些许白发,让人看着心酸。
两人对席而坐,鲁仲连仰起脖子连饮三爵,呼了口酒气:“十年泰山酒,够劲!”孟尝君大笑:“知田文者,千里驹也,窝在封地,喝酒对手都无,憋出鸟来了!”
鲁仲连定了定神,一抹嘴巴,正色道:“田兄,还清醒否?”
“好个千里驹,竟小瞧田文!”孟尝君霍然跃起,涨红着脸大声道,“三爵下肚正好说话!”
鲁仲连点了点头,遂将自己此次出访燕国前后诸事一并说来。从白起破楚到楚王客死;从燕国大兴到六国谋齐——孟尝君愣在当场,鲁仲连带来的每一个消息,对齐国来说都是关系国运兴亡的大事,他又岂能不知个中分量!
“当啷!”铜爵落地,孟尝君双手叉腰,突然大笑起来:“仲连,田文尚有半条命在,只要你一句话,便再拼一回,也算为大齐尽忠!”鲁仲连长身而起,朝孟尝君深深一躬,哽咽道:“田兄,眼下之计,唯有你我同心协力、冒死力谏,说服大王,齐国方才有望啊!”
“好!”孟尝君凛然道,“只要我田文不死,大齐便不会亡!你我今夜好生合计一番,明日便回临淄——来人,请总管冯驩!”未几,精瘦黝黑的冯驩大步来见,孟尝君将事情始末大略说了一遍,末了又是一通吩咐:“你今夜就回临淄,打通一切关节,我与先生明日进宫!”
一夜长谈,午后酒醒,孟尝君与鲁仲连轻装快马,直奔宫城。冯驩事先打点,宫城守将又是孟尝君旧部,两人得以顺利进宫。鲁仲连无心观看沿途楼阁景致,掂了掂怀里的羽书急报,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这是自己见齐王的唯一机会,也是挽回齐国的最后机会!
“禀报我王——”禁卫将军一声大喝,“临淄名士鲁仲连,背负羽书求见我王!”鲁仲连猛醒回神,将插满羽毛的信筒背上肩头;眼前霍然开阔,重重宫闱之间,好大一片校场:两翼,各有一队顶盔贯甲的齐军骑兵;校场前,是一个二百人轻装击技步兵团,每人手中一把阔身短剑,雄纠纠站在当场;正前方看台上,站满了近臣内侍宫女护卫,居中横榻上,堆着一座肉山。
“他便是齐王了!”孟尝君见怪不怪,鲁仲连定睛望去,齐王田地头枕在一名宫女怀中,一双赤脚却伸进另一名宫女裙腿之间,榻前插着一把长剑,尚带着些许血迹。两人一齐下马,把缰绳往校场护卫手中一塞,联袂上前。
“临淄鲁仲连呈燕国蓟城齐商义报于我王!”众目睽睽下,鲁仲连大步生风,双手平托高举羽书,“扑通”跪倒台前,送上一声暴喝,震贯全场。内侍匆忙上前,从鲁仲连手中接过羽书,小碎步跑回台上,递到齐王跟前。齐王田地眼皮一抬,抓过羽书,顺手丢在一旁,打了个哈欠,竟不起身,拉长嗓子问道:“哦,鲁仲连啊,听说过。有何急事啊,又是羽书!”
鲁仲连行走天下,君臣名士见了无数,倒是头一回碰上躺着说事的;纵使一介平民,齐王也不该这般怠慢臣下。一口气闷在胸口,竟忘了起身回话!
“仲连!”孟尝君在身后大急,低低唤了声。
“回禀我王!”鲁仲连扯着嗓门吼道,“燕国二十万新军业已练成,正秘密联合五国伐齐!”
“哈哈哈!”齐泯王大笑而起,高大壮硕的身躯占了大半个横榻,“燕国仇齐,天下皆知!本王问你,燕国发兵几万?自何处出兵?何人为将?取我齐国何处啊?”
“齐商义报,只报动向,不得军情也!”鲁仲连没有被齐泯王一连串的发问打乱阵脚,从容以对。孟尝君说得对,这个齐王心思怪异,你若唯唯诺诺被他气势吓倒,鸟事都别想再提!
“只报动向,不得军情,这倒新鲜了!”齐泯王冷笑着,“本王若是燕人,大可日日放出消息说要伐齐,还不折腾死你们这些义商?燕国辽东练兵,谁个不晓,动辄羽书急报,把本王当三岁小儿哪!”
“切不能被齐王这番歪理蒙倒了!”鲁仲连不住的提醒自己,一咬牙,朗声回道:“联军伐秦,齐国背义;私吞宋国,诸侯侧目!齐国虽强,却已开罪天下;燕国隐忍不发,正是在等待机会,一旦六国兴兵,齐国便有倾覆之灾!田齐二百年基业得来不易,我王却为图一时享乐而不谋国策,实为不智也!”
“哗!”齐泯王霍然起身,一手按在插地的长剑上,一手叉腰,死死盯着鲁仲连;鲁仲连毫不退让,昂然仰视,四目相交,竟势均力敌,谁也不能在气势上压倒对方。鲁仲连豁出去了,今日若不能说动齐王,之前种种努力尽付东流,成败胜负只在一线之间,决不能退缩,纵使齐王又如何!
全场寂然,静可闻针。孟尝君双拳紧握,两腿麻木,背心已被汗水湿透。那些近臣内侍宫女护卫一个个憋着气不敢有丝毫响动——十几年来,鲁仲连是第一个敢这般跟齐泯王说话,还敢怒目对视之人!
“好鲁仲连,不愧为临淄千里驹,本王喜欢你!”良久,齐泯王突然蹦出一句,非但破天荒的没有发作,反倒走下看台,张开大手一把拎起鲁仲连,左右上下细细端详一番,像是找到了对手,“本王问你,当今天下,哪国最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