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认真追溯起来,她与弗拉特斯认识的年头非常早,足有十几年。
弗拉特斯的职业读作西域普通贩茶商人,写作安息国小王子。他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因此离继承王位还远得很,没有被寄予厚望,也就没什么人管束他。他很是向往中原文化,一得了机会便一天到晚中原西域两头跑。
此时这位小王子正眼巴巴地拉着宋沅的衣袖,睁着他那双无辜又漂亮的异瞳看着她:“阿宋,我不太懂中原话,没办法在这里买东西。我好饿。”
唯利是图、冷酷自私的商人宋沅被那双如波斯猫一般潋滟漂亮的眼睛认真地看着,无端生出被一只通体雪白的小波斯猫伸出毛绒绒软乎乎的猫爪挠了挠的错觉。无情拒绝的话到了嘴边还是没能说得出,最后她问:“那你想吃什么?”
芋圆同牛乳茶中的珍珠做法很相似。取新鲜紫薯、香芋、番薯各四两放入蒸锅蒸熟,取出捣碎后加入二两木薯粉和糖,冷却后揉成面团,成饼、切条、分块,再倒入烧开水的锅中煮。
宋沅用勺子搅拌着锅里起起伏伏的芋圆球,看着它们从灰扑扑的模样逐渐变得晶莹圆润,用勺子捞起一只黄色的番薯芋圆给乖巧站在旁边等待开饭的波斯猫看:“你看这只芋圆,像不像你的眼珠——啊不是,我的意思是说,像不像你眼睛的颜色?”
波斯猫很愉悦,张口就要吞,宋沅连忙移开勺子,道:“不可以吃,现在烫。”
她熄了火,捞出浮在水面的芋圆。放进备好的凉水浸泡过后,再倒入冰镇的牛奶、蜂蜜,加入煮熟的红豆,就完成了最简单的一道芋圆甜品。
棕色木碗中盛着红豆、雪白的鲜奶,和漂浮其中黄、紫、灰三色晶莹剔透的芋圆,色泽鲜艳漂亮,光是看着便令人食指大动。舀上一勺送入口中,蜂蜜的甜美裹挟着冰镇带来的清爽凉意瞬间充斥口腔。软糯弹牙的芋圆带着薯类独有的清甜香气和绵软的口感,最后将牛奶的醇香留在唇齿之间。
坐在对面的波斯猫看上去真的很饿,应宋沅要求细细品尝过几口后,就开始快速咀嚼吞咽起来,最后双手捧着木碗喝光了最后一口牛奶。他眼睛发亮地称赞道:“阿宋你真的好厉害!”
宋沅弯起眼睛笑道:“现在来说说看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她才刚到扬州不久,行事一贯低调,被弗拉特斯一个安息人随随便便就揪出来了,这可真是不太妙。
波斯猫捏了捏手里的勺子,可怜巴巴地低着头说:“我听说你在扬州,到了这里就四处就向人打听你。但是打听了好几天也找不到,又想起来赵兄是扬州人,打听到了他的住处,向他的夫人们问了问,就知道你在哪里了。”
宋沅放下心来,挥了挥手:“我知道了,你吃完了,可以走了。”
波斯猫的眼神立刻变得委屈起来:“我是来投奔你的,你不能赶我走。”
宋沅想了想,从善如流道:“我是个冷酷自私唯利是图的商人,你想要我收留你,你得表现得对我有用才行,是不是?”
“我会干活,”波斯猫的眼睛亮了起来,他连忙伸出双手抓住宋沅的衣袖,“我可以在这里帮你,我很听话的。”
宋沅揉了揉他金黄色毛绒绒的头发,很是和蔼道:“这倒不必,我有一桩生意同你做。我需要你以最低的价格帮我定期提供你们那里的乳饼、奶油,还有我日后可能需要的其他食材到中原来。作为回报,你从我这里进茶叶的时候,我也会抽掉两成的价格。”
波斯猫连连点头:“这完全好。”
宋沅道:“一般我们会说‘这完全可以’或者‘这完全没问题’。”
波斯猫乖巧地学道:“这完全可以。”
弗拉特斯的中原话并不差,但是无论是安息国的宫廷教师,还是商路上来自中原各国的商人,都不足以让他短时间内听懂江南的口音。
况且西域文化热情开放,即使大吴这些年来也受到西域的影响,但到底还是有些不同。宋沅觉得,他若是自己生活可能真的会有些不适应。
宋沅在扬州置办的宅子是个业已衰落的书香门第从前的私家园林。她的住所在园林的西处,而让给波斯猫的建在东处。
两地之间隔着几池人工开凿的湖泊和曲折蜿蜒的廊亭,其间栽着许多带有江南特色的花草。山茶、桂花、金银花、木槿、棠棣、榆树、罗汉松,还有池塘里的荷花、睡莲和重瓣莲以及湖畔垂柳。
平日里透过雕窗可以看到植物枝叶的影子,在梅雨季节的夜晚,还能够听到夜里雨水敲打在荷叶上的声音。
这一切都很能够满足波斯猫对中原文化中美的欣赏。
最重要的是,与她的房间有些距离,平时进出也可以做到互不打扰。
这很好。
这十年来,宋沅学会并贯彻得最好的处事原则,就是时刻与人划清界限。
宋沅的铺子自中元节小有名气后,又不温不火地经营了几天,才慢吞吞地推出芋圆。
期待已久的食客们蜂拥而至,这才揭开这间甜品铺子真正的食单。
芋圆作主食材,客人可以在香芋、红豆、珍珠、莲子、绿豆中任意选取三样作配料,而浇在其中的鲜奶也可以选择冰镇与否。
而同样的配料也可以加进鲜煮的牛乳茶中作为另一样小食。
不忙的时候,宋沅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柜台后记账、读书。
只消几日,扬州城内便传开了,山光桥西夹道之南,开了一家颇为新奇的小食铺。
铺子的主人是位知书达理的俊秀公子。
梅雨季节到了尾声,夜晚只飘了丝零零星星的小雨。
宋沅沐浴过后披着长发坐在窗边,点燃一盏灯,开始写手札。
她近日需要做出些新东西来,还要考察附近的食肆,这都需要详细计划。
夜色沉静。她正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忽的隐约听到一阵轻微的叩门声,从不远处传来。仔细辨认,仿佛是有人轻敲一扇单薄的木门。
她用笔抵着下巴想了想,她的住处附近只有西侧墙上开了一扇这样的木门,与西边的邻居院子相通。
不过这扇门自她买来这座院子就落着锁,生了厚厚的蛛网。
这些天来她也从未听过见过自己的邻居,不知今夜是何人来叩呢?
第4章 茶花奶绿
宋沅简单束起头发,披了件衣服提灯出去。
她来到那扇门前,发现果然是门的那边有人在叩。她道:“稍等。”
门那边的人轻声道:“多谢。”便停止叩门,没有了声音。
声音很是温软好听,带着点宋沅熟悉的金陵口音。
她找出钥匙想要开锁,却发现锁芯锈得太厉害,已经无法用钥匙打开了。
宋沅有点犹豫,但她想到对方深夜造访,肯定是有什么要紧事需要帮忙,于是她扬声道:“你退开几步。”
门那边传来几声窸窸窣窣的草地摩擦声,想来是对方依她的话乖乖退开了。
宋沅将提灯置于地下,拎起花池里一块石头,就向门锁上丢去。
这一下不仅将锁砸坏了,还将门直接砸开了。
宋沅拾起灯,抬眸看去,只见门那边站着位芝兰玉树的年轻公子。公子穿着淡青色的衣袍,衣袖和前襟上绣着水墨纹样的竹子,乌发散落在肩上。月华镀在他周身,他正垂眸看着宋沅,眼睛里含着笑意。
宋沅顿觉失态,道:“见笑了。这锁有些年头没用了,不得已出此下策。不知公子造访,可有何指教?”
“在下是新搬来隔壁院子的邻居,深夜登门,着实唐突。”那位公子姿态优雅地回了个礼,“但先生院中的合欢花枝朵朵,令人艳羡。所以在下特来求取花种。希望……未曾打扰到先生。”
宋沅不由得回头看去,这才惊觉院中栽植的合欢树不知何时开了花。粉红的花团缀满了枝头,随风舒展。远远望去一丛红粉,确实令人震撼。
原来深夜前来,竟是为这般风雅之事。
宋沅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风雅的人了,连忙道:“先生愧不敢当,你叫我宋沅就好。花种我明日备好,送到你府上。”
那位公子道了谢,又道:“在下姓白,名珩,表字怀瑾,宋公子也可唤我怀瑾。”
宋沅点头,还是客气地叫了一声白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