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尴尬间,忽见烟落奋力穿过人山挤到前面来,想了半天,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祁帅,听说您是京戏票友,请过杜绍亮老板唱堂会,是真的吗?”
祁炀心中一暖,她这是在保护他,明知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还是要奋力挤来替他解围。
他淡淡一笑,“是。”说罢何忧替他分开记者,他从容离开了。
之前那些古怪的问题都被不痛不痒地遮过去了,余下那些记者捶胸顿足,难得的机会,什么都没问。
祁炀和邕城日报报社约了专访,趁着今天得空就安排在今天了,祁炀的小汽车将烟落和沈慕一并捎回了大帅府。
祁炀在屋里一条沙发坐定,沈慕就在他对面,烟落在一旁的凳子坐着,捧了本子,负责笔录。
沈慕风度翩翩地一笑,“多谢大帅拨冗应邀。”
“开始吧。”祁炀微微颔首。
午后阳光穿过菱花窗筛在地砖上,秋日里难得明媚的一天,屋里陈设也镀了光。
祁炀目光掠过烟落——奋笔疾书,一片日光洒在她本子上,她拖着凳子往一旁挪了挪。他不由莞尔一笑。
该问的都问过了,沈慕又给他拍了几张照片,说等稿子整理好后一起登报。佣人端了茶水点心上来,祁炀不失风度地一伸手,“先生请便。”
祁炀起身,踱步到烟落跟前,还有两句没写完。
他低头看那本子,她的钢笔字写得一样好,隽秀整齐,字格簪花。
日影又移过来,映在她小本子上一片刺眼的光,祁炀身子挪了挪,挡在她与日光之间。
烟落察觉到,笔下一顿,知道是他,也不抬头,手捏着笔微微转了转,继续落笔,唇角一抹隐秘的笑意。
婚书
城郊的一处荒山,人迹罕至,正值深秋,满山光秃秃的树枝,尽是灰败的颜色。
渐渐起了萧瑟的西风,祁炀裹了裹身上的斗篷,神色冷漠。
他面前一座小小的坟包,立了块残破不堪的石碑,风吹日晒许多年,早看不清上头写的什么了。
祁炀环顾一圈,将杯中的酒缓缓倾倒而出,“山林环抱,碧水相绕,也算是块儿福地,”他冷冷一笑,“今天是您生忌,大烟、猪蹄、烧刀子,您生前好的那几口都没来得及准备,就这一壶清酒。将就两口吧,师父。”
他索性将那壶酒都洒到坟前,“这是我头次来,也是最后一次来。昨儿个梦见您喝得酩酊大醉,站在院子里骂街,想起您生忌到了,许是馋酒了,”他随手将那酒壶扔到地上,在衣裳上擦了擦手,笑意冷酷,“以后别来了,托了梦也不管你,若不是师门的人都死绝了,我今天也不会来。”
祁炀抬头远望,在那座坟包后还有几十座坟包,阴森森跟在后头,仿佛在冷冷盯着他。
祁炀掸了掸衣襟,语调轻缓又冷漠,“知道您要说什么,欺师灭祖、狼心狗肺。无妨,等我死了到了地底下,任打任骂,我都受着。”说罢旋身下山去了。
祁炀到了山脚,何忧开着车在路边等着,见他过来,忙下来替他拉开车门。
祁炀坐上车,掏出怀表看一眼,问他:“烟花都准备好了吗?”
“都备好了,大帅。”何忧坐在前头,缓缓发动了车子。
回到城里天已经黑了,祁炀去了报社门口,等了一盏茶的功夫,见烟落从里头出来,出门口被冷风一吹,打了个哆嗦。
祁炀将车门推开,“快上车。”
烟落上了车,扭脸兴致勃勃地问他:“大帅那篇专访已经见报了,大帅看了么?”
祁炀温柔看着她,含笑摇头,“还没顾上。”
“这期报纸比往日多销了三成,沾大帅的光。”
祁炀笑而不语,吩咐何忧,“走吧。”
烟落问:“去哪儿?”
“今晚江边有烟花,先吃一碗小馄饨暖暖身子再过去。”
汽车转过几条街就到了那家馄饨摊子,招子上依旧是“钱记馄饨”几个字,沾满了烟火气。摊子规模扩大了,挨着原来那几张桌子又加了一张桌子,一条腿短一截,用一块儿青砖垫着。
祁炀和烟落在那只瘸腿桌边坐下,要了两碗馄饨。
此次守在锅边的不是上次那个老头了,换了个年轻后生,烟落问他:“小哥,之前那位大爷呢?”
后生端了两碗馄饨过来,“那是我爹,前些日子摔伤了腿,让我过来盯几天摊子。”
钱记馄饨是邕宁的老招牌,一份手艺,代代相传,再往前追溯,这小小的馄饨摊子在清朝时就已经风生水起了。
祁炀从街边报童那儿买了一份报纸来,打开一看,头版赫然就是他那篇专访,配了一张照片,是他在台上听张勉文长篇大论走神的空档拍的,有种超凡脱俗的漫不经心。
烟落凑过来,邀功似地问:“我这照片拍得怎么样?先生只教一遍我就会了。”
那还真是名师出高徒。“不错。”祁炀敷衍地夸赞一句,缓缓将报纸叠了起来,“吃馄饨吧,别放凉了。”
吃过馄饨,两人到了江边,深秋的江风寒凉,适才的一碗馄饨也无济于事。
烟落有些过意不去,“大帅有日子没听戏了吧?”他每天包接包送,还带她到处玩儿,在梦楼的包厢都该落灰了。
“陈词滥调,不想听了。”
祁炀望着远天盛开的一朵烟花,指了让她看。各色烟花争相在夜幕绽开,转瞬湮灭,旋即有更艳艳灼灼的盛开,铺满了夜空,盛大华丽,教人挪不开眼。
祁炀侧首,看着烟落眸中的惊喜,若无其事地悄悄垂下手去,握住她的。
烟落仿佛周身的知觉都汇集在手上,他指尖微微一动她便惊心动魄一般,却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呆呆站着。
祁炀缓缓开口,“记得第一次见面,你在漫天飞雪中画了一枝梅,用笔蘸了胭脂点花,别出心裁。”
他兀自低眉,舒朗一笑,他不知怎样向她描述彼时的惊艳震动,像历经风霜雨雪的一方磐石缓缓裂了缝。那种纯粹、专注、沉静,人世的鄙俗喧嚣无法撼动分毫,所有的肮脏杀戮谋划钻营在那样一枝梅花面前都显得分外无力。
祁炀看着她,眸光深深,“烟落,”他略略斟酌,“我原以为此生只剩了杀伐诡谲,只剩了怨愤苦痛,可遇见你,一切不如意便都土崩瓦解、风流云散。”
他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一碰她的脸,竟有些哽咽,“因为你,我觉得活着真好。”他不再日日意兴阑珊地坐在昏朽的梦楼听戏;不再像日暮凉薄的夕阳一样等着沉没;不再剜心一样细数往日的屈辱辛酸。
见她依旧呆呆的,祁炀浅浅一笑,指尖挪到她唇边,“我喜欢你,想一生一世和你在一起。”
烟落望着他,耳边风声都淡了,她一颗心跳得厉害,恨不得破膛而出,扑到他身上一样。
她脸上绯红,脑袋也懵懵的,就剩了心慌意乱,偏要故作镇定,轻轻开口,“我想……”她望一眼祁炀,他的目光灼灼,比烟花还要璀璨,“我也是。”
话音刚落,一双唇便覆了上来,在寒夜江风中,那样温柔而珍重。烟落一瞬屏息,风花雪月都自身侧抽离,就剩胸腔里的一颗心,载歌载舞地狂跳。
仿佛久过了沧海桑田,祁炀挪开脸,指尖微微摩挲她的脸颊,赧然一笑,将人拥入怀中。
烟落怔愣片刻,缓缓抬手环了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喃喃唤一声,“祁炀。”像命定的一般,仿佛她等此刻等了几生几世,先前一切的漂泊流离竟都可以释然。
“从此往后,我要做你心里最重要的人。”祁炀下巴抵着她头顶,轻声道。
烟落脸埋在他肩上,闷声“嗯”了一声。
“要比沈慕重要。”
烟落讶然抬头,“他是我先生。”
“我知道。”祁炀手臂一紧,将人又按回怀里,也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想和沈慕计较。
某日,报社,烟落埋首在一堆书稿中,对面有人曲指叩了叩桌面,烟落抬头,盈盈一笑,“你怎么来了?”
祁炀低眉,“给你送一样东西。”他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
“什么?”
“婚书。”
祁炀凝视着她,递来一册小小的卷轴。朱红的绢面,里面白纸墨字,一笔工整的小楷——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