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云舟缓缓一笑,眼波流转,只觉脑袋发晕,仍扬首将这杯也饮下去。
“好酒量。之前云舟小姐不知拒了多少达官显贵的酒,大家都知道你的规矩,不敢造次,今日云舟小姐肯给李某这个面子,李某荣幸之至。”
李老板笑得得意,说罢又要倾了酒瓶给她斟酒,不料酒瓶却被一旁的易忱一把夺走。
易忱起身,仰首将那瓶酒一股脑都灌了下去,随后将空酒瓶栽过来倒了倒,对他说:“喝完了,可以走了么?”
李老板眯眼看着他,心中不满,却也不好再发难,淡声道:“请便。”
千夜思后头的巷子里,易忱扶着墙吐得昏天黑地,云舟一面拍着他的背,一面递了一方手帕给他。
易忱胃里舒服些了,靠着墙擦了擦嘴,低头看一眼手中的帕子,冲她歉疚一笑,“把你手帕弄赃了,改日洗净了再还你吧。”
云舟并不在意这些,只轻声应一句“好”。
后巷没有炫目的霓虹,显得冷清了许多,一抬头,甚至能看见夜幕的星子。
秋夜的风到底凄清,拂散了酒暖灯繁,他们默然相对,心绪百转。
“我不是有意欺瞒易先生的,”到底是她缓缓开口,明眸朱唇在寒夜中悄悄失了血色,“陆玉的确是我的名字,是亡父取的。只是这里大家多唤我云舟……”
她抬眸看他,全身的力气都聚集于舌尖,才轻声说出,“我是个歌女。”
易忱缄默,良久,轻声道:“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他淡淡一笑,赞好名字。
是蒋捷的一阙《虞美人》,云舟望着他,忽然如释重负。想自己是歌女还是舞女同他有什么相干呢,他有珠联璧合的发妻,赌书泼茶,论及的诗词歌赋想必她都不曾听过。
她肩膀垮下来,悲凉一笑,“我五年前来了千夜思,艺名云舟,隔三差五来唱唱歌,赚得多,除了供小衡读书还能余下不少,活得也滋润。”
云舟忽想起红罗夹了烟的慵懒颓靡来,“人家捧你才一口一个‘云舟小姐’叫着,可我知晓自己的身份,不过一个歌女,供人消遣罢了,”她自嘲一笑,“有一句诗怎么写的——‘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易忱轻声打断她,“别这么说,乱世谋生,各有不易罢了。”他不容她看低自己。
他始终是那么温柔的人,云舟心中一酸,忙低下头去,缓缓道:“我听过先生的课,我也恨国贫民弱,可远远不及先生深切,我只想乱世苟安,而先生要救国救民。”
云舟望向对面的易忱,眸光深切,光影灼灼,她想起他授课演讲时的襟怀气魄,借了他三分慷慨,心底也生出寸许豪情来,慨然道:“像易教授这样有才识、有胆魄、有风骨的文人,才是国家的脊梁,国家的未来。与先生相识一场,是我之幸事。”
易忱闻言释然一笑,“无论如何,今晚多谢你了。”
寒凉的夜忽有了一丝稀薄的温度,云舟摇摇头,“我只是不忍见易教授这样如松如玉的君子被那些腌臜的人刁难。”
易忱心有余悸,“幸亏你来了,不然真不知如何收场。”
云舟一直觉得奇怪,开口问他:“易教授怎么来这里了?”
易忱心底一叹,淡然道:“在等人。”
云舟纳罕,“在等谁?他什么时候来?”
易忱望一眼远处的灯火,苦笑着摇头,“她不会来了。”
今晚,是他太太将他约来千夜思的,又迟迟不出现。他起初纳罕,却在看到云舟的一瞬就都想明白了——他的太太是故意让他来,来看看云舟,来看看他往来的陆小姐实则是一个歌女——兜兜转转,一是怕他对旁人用了情,二是让他明白她的心。
又怎么好和云舟说呢,易忱只说让她早些回去休息,随后也离开了,西风卷了他一身长袍,要登风而去般。
前两日落了一场雨,天愈发凉了,一声梧叶一声秋。
白昆来了千夜思,径直上了二楼包厢,瞧见何忧在门口立着,晓得祁炀已经在里头了。
何忧冲他微微颔首,替他推了门。
白昆进屋,瞧见祁炀在栏杆前站着,披了玄色的斗篷,后背上金线绣了团花纹,精致繁复。
白昆在沙发坐下,给自己斟了酒。
祁炀解了斗篷,扔到沙发上,亦在一旁的沙发坐下,调侃他,“还以为你娶了新姨太太再不来了呢。”
白昆嘻嘻一笑,觍着脸贫道:“大帅召唤,洞房花烛夜也要来的。”
楼下舞台上在跳舞,一排妖娆妩媚的舞女,旗袍开得高,轻轻一晃就现出风光旖旎来。
白昆顾不上寒暄,抻着脖子多看了两眼,祁炀不明所以,回头瞥一眼,不由挑了眉,寒声问他:“听说又有五船货被劫了。”
白昆仓促回神,愣一瞬,愤愤然道:“是。刚得的消息,还没来得及和大帅汇报,曹兴榕那个死胖子欺人太甚,我马上安排人连夜把货抢回来。”一面骂一面觑祁炀脸色,怕他迁怒。
祁炀神色却平常,翘着腿看他半晌,轻声道:“不必了,把线断了吧,以后也别运了,货也都毁了。”
白昆像没听懂,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良久才呆呆出声,“为什么?”
又突然活泛过来,“不是……”他站起来,挠着头在屋里来回走,皱眉说,“这次是意外,大帅要是怕曹兴榕那个小人劫货,我多派些人多备些枪就是了,断了线那么些兄弟吃什么喝什么。”
大烟是暴利,否则哪来那么些钱供他一掷千金,国内那么些军阀哪个不沾大烟生意。鄢系军阀曹兴榕绞尽脑汁要澜鄞江的码头不就是为了贩烟么。
白昆简直是恨铁不成钢。
祁炀看他气急败坏,权当看戏,他摆摆手,“我想好了,就这么定了。”
楼下的萨克斯声传到楼上来,满厅的快歌热舞,多么热闹的不夜天。
白昆要背过气去,挤到祁炀那条沙发坐下,循循善诱,“大帅,掐了这条线就少了一大笔进项,到时候邕军的枪炮供应都是问题,那么些人虎视眈眈,咱们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恰逢其时,包厢门被推开,何忧恭谨道:“大帅,有人请见大帅,说是曹兴榕的人,有事和大帅商议。”
祁炀淡声道:“让他进来。”
是个瘦高的男子,裹了风衣,进来站定,文质彬彬地笑,“久闻祁帅才貌双无双,今日得见,更胜风闻。久仰。”
虚情假意,白昆在一旁哼笑一声。
祁炀也是冷笑,“邕鄢两系势若水火,曹兴榕派你来做什么?”
“来给祁帅送一样东西。”男子不疾不徐地从怀里掏一只金属小盒出来,轻轻搁到桌上,打开盖子,里面乌漆麻黑的一坨,正是烟膏。
男子温文尔雅道:“祁帅运烟的船不小心翻了,曹帅捡着了,派我给送过来,”他将桌上的小盒往前推了推,“那么些货,丢了怪可惜的。”
不要脸。白昆甩个白眼过去,几乎骂出声来。
“曹帅没有其他意思,只想和祁帅交个朋友,互利共赢,往后借澜鄞江的码头走走货,也希望祁帅给个方便。”
拿着抢人家的东西做人情,也真说得出口。白昆琢磨这话里的意思,若不领这个情,以后凡他们的货怕是有一船劫一船。他冷笑,“曹兴榕好手段,这么厚颜无耻的话都说得出。”
男子不生气,淡淡一笑,只看着祁炀,“祁帅意下如何?”
祁炀懒得同他周旋,将那一小盒烟膏拂到地上,“回去告诉你主子,那五船大烟,他留着自己抽吧。”
男子面色一僵,踯躅片刻,终是旋身出去了。
屋里静下来,只听得到一楼的歌舞声,白昆起身,凭栏俯视楼下沉昧的辉煌。
他突然问:“大帅要断了大烟生意,是为了那个玉烟落吧。”
祁炀身子一僵,唇角缓缓牵起一抹苦笑,是呀,是为了她,为了那漫天飞雪中纯粹皎洁的一枝梅花,为了他心底幽微的自卑与酸楚。
多可笑,他满身的脏污,却偏想在她心里光风霁月。可已经太晚了,他纵是临风沐月、枕霜眠雪,又如何成得了沈慕。
羞辱
大堂里歌舞阑珊,台下的留声机里播着圆舞曲,众人在舞池相拥起舞,言笑晏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