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烟旧(12)

烟落把轴子展开,是一副画,画心一枝玉兰开得正好,再看落款,是“白云外史”四个字。她眼前一亮,再细看那玉兰,果然未用墨线勾勒,是恽南田的没骨花鸟画。

恽南田是没骨画法的大家,这样一副画不说价值连城,却也是千金难求。

江萍见她只盯着那画,一把将画收了过来,拧着眉问她,“是祁炀送的?”

烟落点点头,“是。”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不等烟落言声,她便压低了声音,紧紧皱了眉,疾言厉色,“那是邕军大帅,邕宁城一手遮天的人物。再说他是出了名的冷酷乖戾、阴刻多疑,你怎么能和他搅在一起?”

他是什么样的人,全城人皆心照不宣,韩漪毁了嗓子的事也有目共睹。可她偏又想起他在梦楼听戏映了光影纷繁的眸底深情,想起他在馄饨摊儿隔了氤氲水汽的眉眼温柔,一时恍惚,一时默然。

江萍见她沉默,语气缓和下来,“烟落,他和咱们这样的人不是一个世界的,不能托付终身的。”

烟落闻言一惊,连忙辩解,“婶婶想岔了,我们没什么的,萍水相逢,说过几句话罢了。”

江萍看了看手中的画,狐疑望着她。

“这样重的礼,非亲非故不好收的,我改日便还回去,”烟落从她手中拿过那画,两步上楼去了,回头丢一句话,“婶婶早点睡。”

宿宁大学教学楼下有株槐树,至少百年的树龄,当年建校时没舍得砍,长到现在,枝叶相覆,如冠如盖。

云舟等在树下,正是槐花盛开的时节,淡淡的花香如微雨坠落,沾衣盈袖。

下课了,学生自楼内鱼贯而出,云舟在人群中寻觅陆衡,却一眼看见了国文系的易教授——依旧是那身月白的袍子,怀里抱了书,正从楼里出来。

云舟鬼使神差地喊了一声,“易教授。”

易教授瞧了过来,见树下一个女孩儿,翘首看着自己。

他走了过去,望着她弯了眉浅笑,“你不是宿宁大学的学生吧?”学校里的学生都穿校服,只她一身乳白的长裙,独树一帜。

云舟心中雀跃,抬眸看着他,强自镇定道:“我是陆衡的姐姐,我叫陆玉。”她伸了手出去,掌心沁出汗来。

易教授微微一笑,礼貌性地和她握了握手,“国文系教授,易忱。”

“我在窗外听过易教授讲课,一席难得,先生学问真好。”她眼里映满了他,借着说客套话的时机,目光放肆又细致地勾勒他的眉眼五官。

“陆小姐过誉了,”他笑笑,想起什么,继续道,“陆衡是个优秀的学生,很聪明,也很用功。”

易忱低眉颔首,云舟看见他肩头落了一枚槐花,想替他拂去,又觉不妥,抬到半途的手悄悄落下,捻着裙子上的层叠的蕾丝。

像她满心的欢喜与仰慕,不知安放到何处。

沉默片刻,她低声道,“那就好。”心中却暗暗懊恼,在千夜思的八面玲珑都蒙了尘,竟能手足无措到这种地步。

日光晴暖,拥了落香缀在他衣角,勾勒出一个如松如玉的君子,心中是诗篇词赋,肩上是家国天下。

云舟之后总能想起他那天的微微一躬身,人群汹汹,一霎心动。

“陆小姐是溪陵人?”溪陵口音语调婉转,他从她的只言片语中听出端倪来。

“啊?”云舟愣了一瞬,讶然望着他。

他道:“我也是溪陵人,乡音难改,陆小姐不曾听出来?”

云舟更加惊怔,他们竟是同乡,她眸底含笑,“溪陵城不算大,竟从未见过易教授。”

“早些年就出去读书了,后来受聘到了宿宁大学做老师,”他轻轻一叹,苦笑道,“少小离家老大难回。”

这样的时局,各大军阀割据一方,连年混战,举国不知有多少异乡人。

云舟沉默片刻,似是忆起往事,“家父家母过世得早,几年前溪陵一带军阀混战,我带陆衡避战来了邕宁,”她望着易忱,三分戚然,“相依为命,颠沛流离。”

话说至此,突然不知何以为继,两个背井离乡之人,不知谁该安慰谁,一同沉默着。

所幸陆衡来得巧,略带讶异地望了望并立树下的二人,依旧望着易忱笑道:“易教授,这是家姊。”扭头又对云舟道,“这位是国文系的易教授,博闻广记,学贯古今。”

易忱面对如此赞誉一时无措,扶了扶镜框,牵着唇角笑了笑,“你们聊,我不打扰了。”

“再会。”云舟轻轻望着他,莞尔一笑。

易忱颔首,旋身离去,肩上落着的槐花再待不稳,沿着他一袭长袍滚落在地,同云舟一起目送他清瘦颀长的背影,嵌入民国十三年的春和景明。

说来也奇怪,连着十多天了,白昆再没来过千夜思,反倒是祁炀,这些日子竟未去过梦楼听戏,夜夜到千夜思来,来了也不上二楼,只坐在一楼看歌舞。

赵予安纳罕,从后台探头往外望一眼,见祁炀在台下一条沙发坐着,也没叫人陪酒,凝神望着台上,不像来听歌的,像来听戏的,等着台上翻跟头一样。

“祁帅可有日子没去梦楼了。”

红罗在镜子前坐着,正盯着镜面画眉,眼皮都没动一下,“八成是捧谁的场子。”

赵予安倚着门依旧往外瞧,笑了笑,“那还真是稀奇,”他回首瞥一眼红罗,“倒是白爷近日没来过。”

红罗眸光一滞,望着镜中云鬓花颜,低头将眉笔缓缓搁下,轻声道,“许是忙吧。”

她心底苦笑,如此看来,白昆待她是有几分真心的。不然若是真恼她拂了自己面子,有一千种方法将她赶出城去,何必避而不见呢。

台上在唱一首《夜来香》,烟落弹了钢琴伴奏,目光缓缓飘到台下西侧,祁炀果然在,浅灰的西装,一身富家少爷的打扮,坐在沙发上,不动声色地望过来。

这样声色犬马的地方,他一副富家阔少的打扮,又生了一副好皮囊,少不得有女孩儿来请他跳舞。可都被站在一旁的何忧敷衍过去了,十多天了,每天都有。

又有女孩儿过来,来请他跳舞,烟落刚瞥见便扭回头去,过一阵子,又忍不住偏头去看,却发现祁炀已不见了。

莫非真应邀去跳舞了?她目光逡巡在人群中,倏然觑见他站在台下一处角落,正含笑望着自己。烟落大窘,心中懊悔,面上却仍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弹琴。

又弹过几支曲子,夜愈发深了。

烟落出来时,祁炀就在门外等她,一如往日,淡淡一笑,“恰好同路,送玉小姐一程。”

每天都是一样的借口,烟落颔首一笑,“有劳了。”

到了巷子口,烟落回身静静看着他,眉目清俊,沈腰潘鬓,难怪那么些人抢着请他跳舞。他眸光澄澈,笑开来如春水微漾,眼角又微微上挑,若是吊了眉,贴了片子,在台上扮个青衣或花旦,不知又要倾倒多少人。

烟落天马行空地想,忍不住浅浅一笑,“谢谢。”

祁炀不明所以,见她巧笑嫣然,也扬了唇一笑,“不必客气。”

烟落想起那幅玉兰来,“大帅送的画是恽南田真迹,这样贵重,我受之不安。”

“一幅画罢了,玉小姐书画好,这画就贵重。我文翰粗疏,这画于我便不值什么,”祁炀低眉凝望她,片刻,旋身就离开,临走丢了一句话,“本帅送的,安心收着。”

翌日,烟落终究还是将那幅画带来了,贵重就是贵重,她始终不能安心收着。

台下的那个身影却不见了,烟落指尖在琴键上跳跃,台下灯冷酒暖,摩肩接踵的人挤在一室浮华中——霓虹、酒精、脂粉、旗袍、歌舞堆砌起来的浮华,遮蔽前世,掩覆余生,只剩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欢娱。

最后一个琴音落下,烟落再往台下望一眼,祁炀始终没出现,想必是腻了莺莺燕燕歌舞喧嚣,还是梦楼的京戏更得他意。

出了千夜思的门,也只有来来往往的路人,烟落望向对面的梦楼,静静站着。

良久,门口侍立的一个服务生看不下去,到她身侧轻声道:“烟落姐,要我帮你叫车吗?”

烟落回神,“梦楼今晚挂了哪位名角儿的牌子吗?”

那人怔一怔,往对面望了一眼,“不像,若有名角儿挂牌,门外也是要挤满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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