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比周六子高出一个头,往周六子头顶瞥了一眼,不紧不慢的说:“你想怎么着?”
周六子被他那副样子气得牙痒痒,嘬着牙花子冷笑:“好小子,见了棺材还不落泪,你有种。信不信我把你两个搞破鞋的给揪到大队部去□□?我看你能硬到什么时候。”
周虎见他出来的这样痛快,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凑过来,说:“不□□也行,咱也不把你怎么着,你就当着老少爷们的面,给我跪下磕三个响头,这事就算过去了。”
有人看出来者不善,开始窃窃私语,这周虎可不是什么善茬,居然会脸上带伤来堵一个外地年轻人,而且这个年轻人脸上也有伤,这就不由得在场的人不往别处想,看来事有蹊跷啊。
还有人疑惑,到底村里哪个大姑娘跟这个小伙子搞破鞋的?
王大海却笑了,虽然一身破衣烂衫,破皮破脸,这一切却丝毫不损他的容颜。他勾起没肿的那一边嘴角,神色却显出几分桀骜来:“能让我下跪的人还没生出来,你算什么东西?”
周六子被激怒正想要挥拳头,一身炸雷似得断喝在身后响起。
“都忙着干活,六子你干啥?”大队周书记扛着一把铁锹立在那里,一双牛眼没好气的瞪着周六子。
大队书记可不是小小的瓦匠头头,他手里可掌握着全村人的饭票。周六子不敢造次,上前一步赔笑道:“叔,叔,没啥事,说闲话呢。”
“说什么闲话?”书记冷着脸,扫视吃瓜群众一圈,呵斥道:“都没事干了是吧?要不要到别的村挖沟?”
挖沟扒河抬大筐,历来是生产队最出力的活计,一年不干也没人想念。大家伙一看书记发火了,端着空碗的,提溜着小马扎的,抱着孩子的,纳鞋底的,全都一言不发转身往家走。
周书记放下铁锹,走到王大海跟前,一双见惯各色三教九流的眼上下打量他一番,沉声问道:
“你住在咱村里的庙里?”
他点头:“是。”
“你哪里人,叫什么名字?”书记两只虎眼直盯着他,“我要听实话。”
“……王大海。”
“单位介绍信?”
“丢了。”
“……不老实。”周书记的脸上结了一层寒冰,道:“既然你不想说,我也不逼着你。但咱们村里你不能继续待着。”
周书记喊一声梁辰,“把他的工钱给结清,叫他走人。”
这人的活干的刚像点样。
梁辰苦着脸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伸手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把纸票来,略数了数,一股脑全塞给了他,又叹口气拍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转身回工地了。
“现在你就走,庙里也不许你住。”周书记在背后说。
他把钱装进裤兜里,神色淡淡的,瞥周书记一眼,转身就走。
脊背挺得笔直,看不出一点被驱逐的丧家之犬的颓丧。
*
叶青从生产队收工回来,专门绕到梁辰工地,想看一眼那小子。
可惜瞅了半天,都没见着人。
她无法,只能拉着梁辰问:“那个王大海,哪儿去了?”
梁辰冷淡的道:“我哪里知道,他就是个打零工的,干一天活拿一天工钱,想来就来,想不来就不来,谁管他。”
叶青才不信:“别说的轻巧,他到底为什么没来?”
梁辰头也不回:“不知道,别多问。你一个姑娘家的还是别问男人的事。”
“梁辰,”叶青不紧不慢的说:“闻香姐最近都没去你家吧,你知道为什么吗?她可跟我说过原因。你想不想听啊?”
闻香是村里的美女,梁辰追的很辛苦。叶青跟闻香在一个小队干活,平时能说得上话。
梁辰眉头皱的死紧,直起腰转过身,说:“被书记赶走了,庙里也不许他去,往公社方向走了。”
“走一个小时了。”
叶青慌了神,一言不发丢下锄头就往村口追。
他怎么能就这样走了?
最起码要跟她告个别吧?
他们最起码算是朋友吧?
叶青顶着大太阳一口气跑了三四里地,到了地势高的地方也没看见他的影子。
她叉腰站在路上喘粗气,感觉要把嗓子给喘出血来。
无边的沮丧无边的失望让她气血上涌头晕眼花,可是只要再坚持一下就能追上他的企盼又让她难以停下脚步。
她拖着腿脚硬撑着赶路——也许他就在前面呢?
“哎你干嘛呢?”一个公鸭嗓子在头顶响起,叶青抬头,这是一棵一抱粗的梨树,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穿着背心裤衩坐在树杈上,手里捧着一个梨子在啃。
她停下喘口气,问他:“你叫我呢?”
“对啊,”小孩说:“我看你要晕倒的样子,给你吃颗梨子解解渴。”
话落,一棵大梨子丢下来,叶青伸手接住,只擦擦表面的浮灰,一口就咬下去。
清凉甘甜的汁水安抚了急躁的心,也找回了她些许的理智。
叶青仰头问这小孩:“你看没看见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的?二十来岁,脸长得很好看,从这往公社去的。”
小孩摇摇头,“没有,我在这树上待了一上午,除了下来撒尿就没离开过,这条路过来一队哭爹喊娘送殡的,还过来一队糊着高帽子游街的,就是没看见脸好看的男的。”
“你确定?”
“当然。”
叶青一屁股坐到地上,两条腿再也走不动了。
她歇了好大一会,又撑着往回走。
回到村子里,太阳太毒了,晒得人眼花,树叶子在阳光下也是焉了吧唧的,非常没有精神。
她又累又饿。
好想哭。
还想骂人。
她失魂落魄无意识地就走到了河提那里。
他们初见的地方。
河水依旧波澜不惊的向南流淌,有人光着脊梁站在河水中央。
叶青以为自己被晒得眼花了,揉揉眼,那人还在。
一头一脸的水,站在河里。
“王大海!”她尖声嘶吼,脸上带着要吃人的狠色。
他转过脸来,微微一笑,白牙在阳光下反光。
他撸一把脸上的水渍,嘴唇动了一下,好像说了什么。
叶青不管不顾,水花四溅的跳到河里,连滚带爬奔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手臂,“你跑哪去了?你知不知道我追你差点累死?”
他轻轻拨开她的爪子,皱眉道:“你追我干什么,就算我要走,还能不去跟你说一声?”
他嫌弃的指一下她的脑门:“没脑子。”
这会还被嫌弃?她索性破罐子破摔,胡乱拍的水花四溅,一迭声的说:“我就是没脑子,就是没脑子,你尽管笑话吧。”
“喂,停下。”他捉住她的手,嘴角似笑非笑,“你非要在这里跟我讨论你的脑子吗?能不能等我穿上衣服,到岸上再说。”
叶青的目光停在他光滑的胸膛上,看了一眼赶紧转移视线,然后鬼使神差的一低头,就看到水底下不可描述的东西。
“啊——”她脑子“轰”的一下气血上涌,叫的好大声,惊慌失措的淌着水,连滚带爬的爬上岸,恨不得把自己脑袋埋进沙土里。
她甚至想要逃回家了。
他穿了裤子,扣上皮带走过来,“喂,你走了有可能再也见不到我了。”
她只好原地坐着不动,衣服被风一吹,上半截半干,下半截湿哒哒的滴着水,粘在身上十分难受。
他在她身边坐下,身上从河里带来的冷气拂过她的鼻端,她又忍不住瑟缩一下。
“别这样,又不是第一次见。”他说,“一而再再而三的被你看,我才是吃亏的那个。”
“你放屁。”
物极必反,叶青暴起反驳。话一出口,四目相对,她又缩了下脖子,小声说:“你是男的,你才不吃亏,吃亏的是我,我是大姑娘,大姑娘。”
“嗯,还行,脑子还没进水。”
他极力憋住笑,看着河面佯装无奈的叹口气:“你都知道了?我被你们书记给赶走了。”
她又丢了羞涩,变身为老母鸡:“你不要怕,我带你到邻村我姨奶奶家住。”
他笑笑,摇摇头,“其实我也该走了,要不是没钱买车票,我才不会在这里耽误那么长时间。现在车票钱有了,我就可以走了。”
叶青的心情一瞬间经历了四季更迭,心一下子沉到谷底,小声的问:“你要到哪里去?你家是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