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袍的刺客挺直了脊背,他这些年的蛰伏终于有了结果,亡灵埋骨岩浆,巫师、兽人与矮人葬身深渊,精灵联合教会,魔王叛变,七王议会仅剩下重伤的血族可以统帅大军。
而对方被他重伤,想来,顾君行料理他也不是什么问题。一切即将走向终焉。
精灵王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身侧,他披着金色绸缎的长袍,一向中立的精灵第一次对他伸出援手,眼里却有着迷惘。
精灵王诘问:“值得吗?”
将夜看着海平面的对面,思绪仿佛穿透了海浪和波光,回到自己魂牵梦萦,却再也回不去的地方。他的神色温柔眷恋,道:“值得。”
精灵王又问道:“你如此整装待发,是想赶去杀了亲王阁下?”说罢,他一顿,无情地揭示:“但他早已出发,你现在赶去,怕是也来不及了。”
将夜摇了摇头,道:“我不担心这一点。”
精灵王沉默了一下,道:“那你想要做什么?”他的眼神带着些叹惋,看样子是知道将夜这个状态撑不了多久,能活多久都是未知数,他的神色也和缓下来,问道:“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将夜吐出一口带着血的脏器碎片,擦了擦唇瓣的血丝,然后说道:“我想回去见他一面。”
精灵王摇摇头,道:“东西方的传送结界已经被完全封死了。”
将夜露出意料之中的微笑,道:“我知道。”他方才试过自己和顾君行的特殊联系渠道,也受了东西方全线封闭的影响,已经使用不了。
精灵王侧了侧头,金色的瞳凝视着他,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去见他?你的时间不多了。”
将夜笑了笑,说道:“我从不在乎跋涉。”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被特殊的蜡封好,薄薄的一张,没有沾血,上面的笔迹飘逸。
精灵王接过,看见信笺的抬头——致吾爱。
一向做惯了旁观者的精灵一时沉默,面对如此情深,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若是你活到了一切战争都平息,和平到来的时候,请帮我交给他。”将夜的声音温柔沙哑,仿佛裹着海风,动听的如同吟游诗人的歌吹。
他道:“……告诉他,再等等我,我一定会回去。”
将夜的白袍猎猎,上面的血迹已然干涸,长夜的星光为他披上一层微光,让男人的背影如同孤独的旅人。他为自己戴上兜帽,遮住他俊美苍白的脸,顺着断崖走了下去。
他的面前是一望无垠的大海,咸腥的海水拍打着岸边,温柔地吻着他的靴底。
将夜迎着海风,最后一次舒展漆黑的骨翼。
精灵王向来平淡无波的脸上不禁出现了动容,魔王是多么骄傲,他不可能让任何人看到他垂死的模样。所以他宁愿离开教会,去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静静地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
他涉着海水,迎着海风,在漫天的星光下,用尽最后的力量张开双翼,试图飞越这片海洋。
以他余下的生命来看,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死也要死在回到那个人身边的路上吗?”孑然一身,只守着族人的精灵王,也在一瞬间明白了什么,那是名为思念的重量。
这累世的情深,这铸就了他的骨骼,支撑着他残破的身躯,让他试图飞越这片广阔的海洋。
这个无光的长夜,见证者兴许只剩下他。
深渊里的搏杀,教堂的微光,悬崖上交托的信笺,与这最后的孤独背影。
这一切的一切,都将在漫长的永夜中湮没无声,无人称颂,无人喝彩。
无论东方或西方,魔王的姓名都将会是一个禁忌。西方将其刻上叛徒的耻辱柱,东方也不见得会承认他为英雄。
他的影子成为史册的被删节段落,他的隐忍、厮杀与牺牲,兴许永远不为众人所知,又有谁人能够看懂他最后的挣扎,高傲与自尊,又有谁能理解他的理想、信念与爱。
精灵王目送着深渊的魔王最后一次飞向高空,他的影子掠过海平面,又飞往星空的另一端。
他自言自语道:“等战争结束……我真想认识认识,那个被魔王如此爱着的人类啊。”
将夜再次起飞时,只觉得浑身都像是被碾过一样疼痛。法则的伤害是不可抗的,世界意志的愤怒忠实地体现在他的肢体上,他飞了一阵就险些眼前发黑,坠落下去。
系统的声音已经十分无奈了:“宿主,你飞不完全程的,你到底懂不懂啊!”
将夜的声音意外的平静:“我知道。”他伤痕累累,矫健的翅膀却掠过海风,仍然固执地向着东方飞去。
系统:“……你的身体被法则破坏,要花很多积分去修的!”
将夜甚至还笑了笑,说道:“无所谓,我修的起。”
系统忍无可忍:“别飞了,祖宗,我给你开传送阵!”
将夜挑起唇角,海风拂面的时候,他撩开自己的银发,笑道:“这破坏时管局条例第七条——”
系统炸毛:“你花积分买,走个流程!”
将夜哦了一下,问道:“多少积分?”
“一积分……啧我干啥,我顶风作案很危险的!被上头查到我就得被发配进沙雕恋爱世界了!我给你定位到海角城里头,祖宗求求您别折腾自己了,我给您跪下了。”系统的声音都带着哭腔了。
将夜笑笑:“那我以后不欺负你了。”说罢,他又轻声道:“谢谢。”
夜空之中的传送阵忽的明亮一下,然后消弭在了漆黑的天穹中。
——
长夜快要过去了。
戒备森严的海角城中,顾君行彻夜未眠。他制定了数十种应对方案,打算在渡海战中,将七王议会的军队拒之于国门之外。
数个小时前,前方传来消息,七王的舰队已经靠近了国境线,即将穿越结界,将在清晨到达海角城。他坐镇指挥部,调动了所有可以调动的力量,演练过无数遍的防卫方案在他心里来回盘旋,但他心里仍然没有完全的把握。
七王议会,最可怕的不是他们手下的大军,而是七王本尊。每一个都有着以一敌千的力量。
他只小憩了一个时辰,又被风刮窗棂的声音惊醒,叶之问来过数次,一次是向他报告修士的防御阵法布置完成,一次是告知他对方的动向,预计将在清晨到达。
“对方的进攻意外的仓促。”叶之问隐隐地疑惑道:“虽然在凌晨渡海,不易被我方察觉,但是大军并不如何严谨,倒显得毫无章法,这不应当是准备多年的七王议会的作风。”
“兴许对方内部不和,抢指挥权。”容砚抱着剑疾步踏入他的办公室,带来了个好消息:“教会的讯息,七王内部发生了严重的问题,具体是什么,还没有详细报告,我猜测是将——”他说了一半,便也不说了,只是看着顾君行苍白了一分的脸。
“你少说两句。”叶之问伸手捣了捣容砚的腰窝,小声提醒。“顾先生自从上次回来,就听不得他的名字了。”
容砚沉默了一下,然后道:“顾先生,您知道猫的习性吗?”
顾君行一怔,似乎不明白容砚为何在此时扯不相干的事情,却也尽力笑道:“愿闻其详。”
“猫是一种高傲的生物,没主的野猫,会在濒死的时候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孤独地离开人世。”容砚顿了一下,然后道:“有主的猫,会回到自己的归处,去找给自己安全感的那个人,临死前的最后一眼也会凝望着深爱的主人。”
容砚自顾自地说道:“我觉得,他会回来的,毕竟顾先生你还在这里。”
顾君行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叶之问似乎也理解了,这个冷淡高傲的青年,只会用这样拐弯抹角的方式传达自己的安慰。于是叶之问也笑道:“顾先生,将夜肯定会回来。”
有主吗?他真的牵绊住将夜了吗,顾君行自己也不知道。
顾君行知道他们的好意,却只是笑笑,道:“你们去海边备战吧,我随后就到。”
年轻的盟主在两人虚掩上门后,才无力地倒进自己的转椅。思绪如同一团乱麻,抓着他的心脏,某种不好的预感让他焦虑了整夜,却在听到七王议会出事的瞬间,几乎绷不住自己的情绪。
他感觉自己的魂魄在漂浮,近乎失重,仿佛流浪。将夜走了,同时也带走了他一半的感情,留在这躯壳中的不过是理性与理想捏成的机器,机械地运转着,只因为他肩上担负着的是无数条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