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来青年只能守擂,上校场是不行的,依他在如意坊拼死拼活那点工钱,过程艰辛自然不必多言。药师和花匠都没少帮衬过,他俩当然也知道程氏师徒在这方面上自尊强又脸皮薄,帮一把也都是点到为止,从不插手过多。
桌上几个菜,一大锅赤豆银耳羹,程透坐在桌前,低声道:“婶,你能不能教我酿酒?”
花匠拿筷子的手一顿,她眼里惊喜一闪而过,忙不迭答道:“当然了!你早该学点了,你看你的手洗衣服洗的!都没见好过!”
另一边,药寮那儿,药师完全没有开口,程显听就坐下自己讲了遍前因后果——当然,他把问题和答案都含糊过去,只说自己糊弄了程透一下。
药师把葱花撒进碗里,不太想理他,“你自己不是也说了在糊弄他,凭什么人家不能生气。”
“怎么我一来你就煮面条!”程显听一看碗里又是汤面,还加了葱花,立刻嚷嚷起来。
“我喜欢。”药师瞥他一眼,又苦口婆心劝说,“他还不够独当一面吗?告诉他也无妨。”
程显听啧一声,显然是不想和药师辩,但也不愿多争。
临近傍晚时,程透特意多留个心眼,早早就动身去了如意坊,等程显听杀到花匠家时已经晚了。如意坊的活儿可不像万卷仓似的能说不去就不去,劳务如此繁重,挤破脑袋想进去的大有人在。
花神坠楼自尽的消息在内山传开了。尽管交头接耳是被监工禁止的,仍架不住人们好奇的口耳。凡是知道一点细枝末节的人物,都能以此为谈资成为众人的焦点,更不要说想程透这般几乎算是半个当事人的了。
青年拿皂角团蹭着衣服,听那些甚至不知她叫什么名字的人绘声绘色地讲述着她的故事。朗上坊更是被推上风口浪尖,晚间听一名住在死巷附近的人说,告发花神盗取宝物的那名仙子也死了,吊死在出了内山不远处的一棵树下。
他失神地盯着盆里的衣物,肩背酸疼不已,青年分不明究竟是从哪里开始出了差错。怎么种种因果聚合,偏生酿成大祸?或许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周自云,若他当时没有在沈长与师父的擂台战上横叉一脚,师父就不会中蛊。他或许早就缺少一魂一魄,但必然是中蛊后的长眠才使他无法再像从前一样压制所带来的麻烦。
他们师徒俩初来乍到,当真与周自云无冤无仇。
想到这里,程透目光锐利起来。有些事情,程显听今晚是非交待不可了。
月亮赖在枝头半晌,程透才姗姗来迟。打着小算盘决定反客为主先下手为强的程大掌门刚要佯怒,程透抢先瞪他一眼。这一眼一下把他给瞪哑火了,委委屈屈地又坐回椅子上,试图博取可怜,“你还生气吗?别生气了嘛。”
青年拉开椅子坐下,严肃道:“我还有问题问,你老实回答。”
程显听趴在桌上拽过他的手转移话题,“别再去洗衣服了,养家糊口是你该操心的事吗?”他用指腹摩挲着青年手背指根的擦伤,心疼快要得揪起来,“你看你这手。”
程透也不抽手,任他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才开口道:“你和岭上宫主是什么关系?”
“怎么又问这个?”程显听摩挲他手的动作一停,状似心不在焉,张口却曝出了个惊天秘闻,“我可以告诉你岭上宫主到底是怎么回事,回答问题的人根本不是他,而是他身上的出马仙。”
这下换青年怔住,他琢磨了半天仍觉得不可思议,忍不住再确认道:“你说什么?”
程掌门皱起眉头,似乎很不喜欢这个问题,“我说,是他身上的出马仙在回答问题,并不是岭上宫主!”
此事惊天到足以让程透觉得又是自家师父在瞎编,他咋舌半晌,愣愣地问说:“你怎么知道?”
“这还有什么为什么!”程显听两手抓着程透的手举起来,对光仔细查看着上面细小的伤口,不耐烦道,“用鼻子想想都知道凡人哪里可能有这种能耐,一个个平时自称仙君仙子,还真当自己已经得道飞升了?”
“至于出马仙……”程显听扫了程透一眼,“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学纵古今可探来世今生,我给你个提示,他是只狐狸,你猜是谁啊?”
从前藏经窟的书里曾有提及,答案呼之欲出。程透道:“神行知狐!”
程显听赞许道:“不愧是过目不忘的好记性。”
毕竟此事太过匪夷所思,程透还是觉得难以相信,睁着眼睛半天,最后喃喃说:“这……”
“没跑了就是他,好早以前被罚的。你真当这么答疑解惑是在行善积德?大错特错,整个人间执念颇深的人全被聚在一个岛上,他这是在加重执迷不悟!跟好早以前的一个惩罚差不离,从前有个上仙和凡人私相授受,就是被罚下界算卦解惑,几百年下来修为——”
骤然顿住,程显听惊觉自己失言,一下子闭嘴不吭声了。然而为时已晚,程透眯起眼睛反握住他的手,悠悠说道:“你知道的挺多啊。”
程显听不慌不忙补救起来,“我让你多看点这些传说,你嫌我看邪篇儿!长见识了吧。”
第37章 诘问
青年见好就收,第二个问题紧随其上,“一魂一魄是怎么回事?”
程显听以沉默应答,眼神专注地盯着程透的手,青年反握住他的手更紧几分,师徒俩皆不急不躁地对峙片刻。程透打定主意今晚要撬开他的嘴,故意不逼太紧,等程显听明显暗暗放松以为蒙混过关时,程透慢悠悠道:“师父记得两年前在城外时,你曾帮一个叫做君率贤的女人接过腿,我记得当时她说过……她不是脱臼,是骨折。”
青年嘴角噙着笑意,眼光却十分锐利,“师父知道的,我不会记错。”
程显听冷汗都差点下来了,躲躲闪闪思虑着对策。他已经知道了徒弟到底要跟他说什么,也对,这些年来他没在他眼前隐藏过太多,只因为觉得没必要,毕竟等小徒弟名义上的修为与自己持平时,还不知要过多少年呢。
倒霉师父怎么也没想到,他的小崽子年仅十八,就被逼得修炼到了元神境界。这让他实在不知该喜该忧。
“我如今也是元神修士,什么是能做到的,什么不能的,总归是清楚的。”拿没被握住的那只手支起下巴,青年修长光洁的颈子颇为夺目。他闲散的样子像条美丽的蛇,好似随时会一跃而起取人性命。“师父这手艺,开家医馆也能抢空药师的生意了。”
程显听不舒服地往后缩了缩,打哈哈道:“巧合,都是巧合。”
“以前我从不过问师父太多。”程透笑容稍敛,目光游离向外,似在回忆,“陆厢说白色的雄狮也不敢正视你的灵魂,我是真的有点好奇。”
“说完了吗?”程显听不管不顾,自行打断了程透,他生怕他还有后路逼问自己,打算趁还有余地时力挽狂澜。
青年长得飞快,五官早已退却少年气质,愈发成熟起来。他们看着也愈发不像师徒,而像师兄弟了。程显听凝视着他时,眼睑是微微垂下的,说不上是迷离还是漫不经心。程透打量着浑身谜团的师父,却见他举着自己的手贴在唇角,飞快地在手背上亲了一下。
程透脑袋里一炸,逃也似地抽回手,说话时脸颊都飞上了红霞,质问道:“你干嘛!”
罪魁祸首程显听没羞没躁地也撑头趴在桌上,哀戚戚地长叹口气,“等以后时机成熟了,我都会慢慢告诉你的,现在你非要问,我都不知从何说起。”
他懒散地抬目瞥了眼徒弟,一开口又是句水进滚油般的话,让屋内瞬间炸开锅来。“我只告诉你一件事罢,你从小预感就挺准的,我还真不是人。”
青年眼仁儿先是猛缩一下,没料到他竟然真的就承认了,随即又莫名有点“果然如此”的平静。毕竟,这件事的心理准备他已经反反复复做了这么多年,不算意外。他家师父连带着整个伽弥山都来路不明,是人的可能实在是非常低。
“那、那你是个……”程透愣生生把“东西”俩字又吞回去,半天没想出来合适的措辞,眨巴着眼收声了。
“不告诉你。”程显听却不再多言,他看青年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忽然来劲儿,凑近过去调笑说,“怎么,多年猜测成真,害怕师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