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
程透低声道:“你来了。”
剪影似乎动了动,紧接着,一个女声似乎响在耳旁,“是我。”
那声音有些嘶哑,有些模糊,细碎又轻,也许随时会散落进风里。程透满腔话语忽又凝滞,他站在月下,手握紧成拳头,“我想问问你为什么。”
“你到底为何?”他提高声音,急急又问了遍,“就为了我给你折那一枝杏花吗?”
地上剪影沉默起来,程透看见她举起一只手,又无力地垂下,像她常做的那样。
“错不在你。”
她的声音实则听不清,大部分情绪都融在月色里。“错在我有眼不识珠,不知你心上已有那株杏花。”
到此,青年即便在感情上再过迟钝,也终于知晓了她的心意。程透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末了,他深吸口气,沉声道:“是我辜负你。”
她却隐隐约约笑起来,声音多些活泼,“你不必自扰,我并非为磬言钟而死。只是出了这样的大事,我了解师尊,她宁愿不要那摆来好看的钟,也不会明面上叫朗上坊难堪。”剪影似乎踮起脚转了个圈,“我想你当时也许没信,但我确实是朗上坊坊主门下亲传弟子。”
当初程透确实没信全,可她已死,想必现在也没有再骗他的必要,程透微讶,没有说话。
“若是不死的话,再过上好些年吧。”她背着手微微弯腰,向前倾身,“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那语调蓦地有落寞下来,“想来是我不够格,是我太懦弱……不过你知道吗,我偷偷翻过阁志,一任坊主其实要选好些个亲传弟子,最后才能熬出头一个。”
程透刚要说话,又被她打断,“这也不是我初次寻死了,即便如此,师尊也不愿站出来维护,想必是失望透顶了罢……”
他仿佛透过模糊的剪影看到了她的眼睛,一点也不傻,甚至有些狡猾的聪明,过于可悲的机敏。“九凝姑姑重回坊上了吧?若非为了她同勇儿,今年开春时,我便悄无声息地投河了。”
“勇儿死了。”程透说道。
剪影一滞,怔怔道:“是吗……是姑姑动的手吧。”她似乎抹了把脸,避而不谈道,“我真庆幸你能出现,这样我也好告诉自己,我是畏罪自杀,不是……活不下去了。”
程透感到虚幻无比。他当然清晰记得初见她时的场面,她站在一众仙子里仍是明艳动人的,腼腆而善良,柔弱下藏着俏皮,这样的人,怎么就郁郁寡欢到活不下去了呢?
青年似乎抓住了什么,抬头问道:“你把磬言钟拿下来时,许了什么诺言。”
剪影又是一顿,她许久没有开口,久到程透觉得她不会回答了,才缓缓道:“可惜我不是他,否则又怎舍得放开你的手。”
本该是个花前月下,青年终于顿悟。他不是照进溺水之人昏暗幽冥的那一束光,他真的给了她缥缈的希望,又坚定了她纵身赴死的决绝。
他给了她一个坚定不移奔赴死亡的契机。
这个女孩子一生只有两次耀眼的夺人心魄,一次是当花神,一次是死。
“他。”程透上前半步,“是他,不是她。不是个姑娘,他叫程显听,是……我师父。”
程透好似要把关于程显听的一切倒尽头,甚至有些喋喋不休地说着,“他是灰发,比我高一些;长得很好看,眼角总是带翘的;他喜欢穿白衣服,我穿过的所有白衣都是他的;他还是个麻烦精,这不吃那不吃,但独爱吃甜食;他喜欢看关于才子佳人、书生狐仙的话本子,还喜欢精巧却没什么用的摆件;他喜欢熏檀香。但其实又是个很神秘的人。”
剪影认真地听着,边听边点头,轻声说:“我知道。”
仿佛程显听的样子跃然于心,隔过良久,她也许慢慢笑起来,轻声道:“可你说他神秘,却这么了解他。”
程透苦笑起来,“朝夕与共,怎能不了解呢。”
他凝望着剪影,像这样便能看见她的眼睛,“阴阳相违,泯灭人伦,如何?你还觉得我是你心里想的那样吗?”
她答非所问,“你是个很好的人,我做梦也没料到你这样好的人肯同我讲话。”
剪影在月下逐渐清晰,模糊间似染成了她的模样,她的笑颜终于不是假的了,“你又对着磬言钟许下了什么诺言呢,为他?”
程透深吸口气,“吾爱若磐石,心念不可移。”
她勾起唇角,仿佛听到了满意的答案,身影似羽化成仙般轻飘飘地荡了起来,“我走了,就……不再见了吧。”
那影子自膝下碎作金屑迎风而散,光芒大盛间似乎隐隐夹杂着闻所未闻的符篆。程透虚伸了下手,少女身形却虽时间流逝一去不返,只是风声里,她的声音还在回响。
“这样也算是永不违背的誓言了吧。”
活着的人并不知道少女究竟承诺了什么,只是随着鲜血飞溅那一刻,生命戛然而止,她从未言说的情意,便真的永远不会,也无法改变了罢。
回七目村的路上,程透想了一路该不该告诉程显听,压住他仅剩的三魂一魄的东西,是一个人用命换来的。
斯人已逝,总有被记住的权利。程显听会怎么想呢?他会不会也像她想见他一样,想要见上那个姑娘一面呢?
问题似乎永远都没有答案。程透走到家时,看见程显听蹲在院门口,嘴里叼着的草根儿一上一下,见他回来,歪着脑袋眯眼一笑,“你去哪儿了?”
程掌门当然看得出来自家徒弟情绪异常低落,但他就是控制不住。语气称不上是咄咄逼人,也有点危险。
程透走到他身前去伸出手,示意师父站起来。
程显听一只手肘搭在膝盖上,另一只则支棱着,拿掌跟托起下巴,面带笑意,从下往上半眯着眼睛看程透。他半天不动也不说话,过了半晌才慢悠悠地一拉程透的手顺势站起身子,然后握紧手,不由分说地就把人拖进屋里。
“我再问你一遍,你去哪儿了?”
青年没摸清楚自家师父为何今晚上火气这么大,有些不解地挣脱他的手过去关门。程显听一点都不急,抱着胳膊笑眯眯地看着他。往常程显听发火的时候不是这样,他恨把不高兴全写在脸上,从门迁怒到枕头。这么不笑也不说话,程透莫名有点慌。
他就势靠在门板上,准备开口提一下关于她的事。“我有些话想说。”
可程显听却完全没在听,他快步走过来,忽然把程透猛地摁在门板上,笑容一下敛去,压低声音道:“我不想你去万卷仓了。以后你就留在家里修行吧,我虽然学艺不精,教教你还是够的。”
“如意坊也不许去,我再缓两天会上校场的。”
程透眉头一蹙,本就心情低落,他忘记挣扎,顶嘴便也咄咄逼人起来,“师父的意思是要把我关在家里吗?”
“对,就是这个意思。”程显听大方地点头承认,不知不觉贴得更近一些,“看不见你,我心里不舒坦。也省得你在外面惹祸。”
天开始暖和起来,夜里不温不燥,月色大好却照不进他家的小破房子。在黑暗里程透的眼睛很亮,程显听呼吸骤然凝滞,他意识到他们离得太近,逃一般松手放开了青年。
程透心里同程显听一样乱,他下意识地闪避程显听的眼神,不敢再看。
程显听不着痕迹地松了松领口,他微微颔首,闭上眼在心底念了句,幸好。
半晌,他才咳嗽了声重新挑起话题,“你要说什么?”
强迫自己将汹涌而出的情愫压回心口,程透省去自己的心意,把前因后果为师父讲了一遍。程显听原本还是有些漫不经心,听到后面不由抱起胳膊,眼神也沉了下去。尽管程透讲得缓慢,有关她的事还是须臾间就被讲个通透,师徒俩沉默良久,程透压着嗓子说道:“都是我自作主张——”
程显听垂着眼帘问道:“她有坟吗?”
青年一怔,为她收尸的是仙宫手下的人,碑或坟,想必都是没有的吧。
程透摇头,程显听轻轻恩了一声,说道:“那为她立座坟吧。选在后山,我看不错。”
他像是在同她说话一般,用修长的指头点了点自己的胸口,柔声说:“我会好好活的。”
做完这些,年轻的掌门再度走近徒弟,伸手在他头上揉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