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过后,夏仲康又皱起眉头,“不过,现在有个最大的问题——”他冷冷看着逢蒙,“你的毒药明天才发作。现在到底要如何让他自行屈服,推脱这件事?如果不是他自己在所有人面前主动放弃,这事反而会火上浇油。就牢里那些刑讯来看,这家伙之前也不是没尝过九蛊毒厉害。仍然要和我们对着干。说不定他会抵死了硬气一段时间,把这事煮成熟饭。”
“交给我。”逢蒙冷如锡铁道,“九蛊毒只是折磨身体的毒药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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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司职官正在台阶上和方征充分就洪水灾情交换意见,他们已经开始畅想实际过程中遇到的困难并思考解决方案。除了那个阴阳怪气的司疫官。方征挺喜欢另几个胖乎乎的老臣。他们都是启君时代留下来的人,侥幸没被太康疯子砍头,积累了很多老年人的经验智慧,把夏渚治理得井井有条。
他们不太习惯巫灵,在解决方案中没有任何乞求神迹。方征很满意这种务实作风,四种颜色对应的管理范围涵盖了大部分民生。军队系统是飞獾和铠役,神职则由国君担任,除此之外……方征想到地牢中的遭遇,问,“你们有司讼官吗?”
讼是裁决的意思,是对罪行量度裁决。古来兵刑同源,刑诉是兵力发展成熟后的产物。方征觉得铠役和飞獾两只军队在兵种分工上已经颇为先进,应该可以有些萌芽。司法意味着公平,而公平是德政最重要的基石之一。
然而司平官摇头:“现在没有了。”他视线凝望远处城墙外半边土坡荒地,仿佛在怀念什么。
“以前有?”方征又恍然大悟般,“神庙的獬豸。识破人心的谎言。”
“我小时候见过它们。”司泽官颇有种老来沧桑感,“很喜欢它们。很温顺,小孩子可以随便摸。但是大人摸过去,就经常被它撞。后来我也渐渐懂它们为什么总是撞成年人了。”
方征以玩笑的口吻的道,“其实,你们当初那只被砍中脖子逃走的獬豸,现在就在青龙岭呢。它还有一堆孩子。”
几个老臣眼睛瞪大如铜铃,“真的!”
“有空要不要来看看?”方征半真半假试探,醉翁之意不在酒,“要不然这次——”
那几个老臣在短暂惊喜后立刻醒悟过来,没被冲昏头脑,赶紧圆滑着打哈哈,“居然有这种事,来日一定有机缘去看呀。”哪怕他们半真半假成年人式地虚伪笑着,知道这未尝不是方征耍的某种手段。但内心深处有掩藏不住的颤栗和淡淡的喜悦忧伤——不约而同想到了柔软脆弱的孩提记忆,夕阳余晖温柔地为紫黑色的高贵神兽脊背渡上金黄的光泽:再也没有那种温暖的时代了。
“方征!”冷硬的玉甲片宛如一道划开斜阳的雪薄利刃,霜发耄耋隔开了方征与那几个职官。逢蒙散发出的气场令他们颤栗。这些职官的童年,是正值盛年逢蒙在虞朝大显身手的年代。他与他的师父羿君比肩。在孩童心中留下坚不可摧的印象。一晃几十年过去,逢蒙哪怕老了,仍然能带给他们威压恐怖。他们自觉地走远了。
逢蒙确定四周无人能听到,冷冷对方征道,“你不可以南下。让巴甸王女去。你识相点,就自己放弃。”
方征决定暂时不暴露他已经解毒之事,夸饰硬骨般,“我是很能忍受痛楚之人。你威胁不了我。”
逢蒙冷笑一声,“这么能耐?连子锋那个怪物死不掉,你猜我把他困在了哪里?”
方征心中狠狠一抽,他竭力忍耐那种痛楚,咬牙切齿道,“他,千千万万代,都在。我们都死了,他也不会死。我不在乎。你就算把他关在十八层地狱,我也不稀罕求你。等你死了,我自己挖他出来。”
第172章
逢蒙见方征不妥协,冷酷道,“怕是等你挖一百年,一千年,也到不了那个地方。黄河汛边的薨渊,今天黄昏就会完全沉下去。你是知道雍界当年之事的人。神州万里,东西四极,深达千丈的弱水,他到底会被带到哪里?”
方征只觉得脑中“轰”地裂开一块,赤红勒出眼角恨意,“你——”
“你可以随时改主意。在黄昏之前,”逢蒙冷冷道,“跪在蒙祀宫的台阶下,把所有一切都推脱掉,说巴甸的事都是自己的过失,让所有人都看到,我就会告诉你那薨渊到底在哪里。在下沉之前,你就还有时间把他拉出来。我更希望你亲自顺着黄河找。我虽然奈何不了那玩意,但在旁边布些伪装陷阱把人拉进去,可是简单得很。”
“你不过是在吓唬我!”方征吼道,他维持着头脑的清明,“那玩意什么时候沉下去,根本不会有人知道!你不可能算出准确时间。如果你真的用某种力量算出了时间——”他咬牙切齿,“那你也能算出地点!只要那种力量和办法存在,我就根本不怕!”
逢蒙短促冷笑一声:“那如果只能预测时间,不能预测地点呢?哪怕预测出模糊的地点,但根本无法到达呢?这世间任何力量,都不是短短几十年形成的。你有没有想过,或许算出时间的办法也耗尽了近千年才找到。又要耗去近千年的时间去测算地点,再经过千年才有办法到达那些地方。你待如何?”
方征的剧烈喘息着,咬牙切齿,却也知道逢蒙说的这番话无懈可击。“你骗我。”方征眼神变深,不再开口辩驳。
“是不是真的,你可以自己想办法验证。你不是有些奇怪本事么?喜欢当先知么?那就随你便吧。又或者我不该操心,你自有办法很轻松把他拉出来。”逢蒙嘴边勾出薄薄讽笑,“若真是那种人,国君也不必与你争,直接跪神就完事了。”
方征眼眸愈发深沉,高悬天南的日头,距离黄昏已经不远了。
方征想到当初在监牢里,逢蒙说“连子锋恐怕永远出不来了,和我那小师父一起。”方征疑窦丛生:“羿君难道也被你塞进去了?”逢蒙能耐不会这么大吧。子锋那般厉害的行藏,又是怎么被他骗进去的。
逢蒙没有回答,脸上是方征看不懂的表情,嘲讽的表情下面有一丝啼笑皆非的荒唐感。随即他闭上双眼,再睁开时恢复了压迫感,“一切怪物,都该从世上彻底消失。”声线中有种孤独深沉的冷意。
方征既没有立刻出城去黄河边,也没有妥协跪在台阶下。他也不再理会逢蒙,转身坐在蒙祀宫廊下亭中,闭上了眼睛盘腿而坐。就像后世的入定。
逢蒙嘴角微抽,这家伙是在施展奇怪本事?且先看看他要耍什么花样。左右这里外三层几百守卫,方征跑不掉。
逢蒙吩咐人盯好方征举动,临时有急事需处理,离开了。
方征在呼唤白雾的启示,他要根据地表判断那地方究竟在何处。阳纶附近的黄河河畔的水道形状和山脉丘陵,会有辨识度的。
上次在地牢中,方征用白雾看到子锋时,他困在河畔某种结界里,看上去自身并无大碍。方征想,如果是淹在弱水中,应该不能喘气,那里面是没有空气的。虽然子锋不会死,但也不能动弹,更不会回应他的问讯。
那更像是弱水在外面环了一圈“墙”。方征愈发笃定了,一定有力量能干涉它。不然“场域力”怎么可能精准地在中间留出一片活动区域?当年雍界那片薨渊可是吞噬了一个城的人。
白雾又缓缓分开,果然浮现出了黄河畔某处山泽地。河畔桃花飘扬,冰沫化冻,水流湍急。两畔丘陵如绵。还能隐约看到远处阳纶城轮廓。
照这个视角方位和地表特征,方征心中一喜,要找到子锋也不难。上回在地牢里他被九蛊毒折腾得神志不清,很多东西都没看清。这次他要悉数记住。
方征呼唤,“小锋!小锋!”
那其实是在方征脑海中的声音,所以此刻周围奉命监视他的飞獾士兵并没有听到方征发声,只看见他一动不动坐在回廊中,似凝固了。
子锋若有所感抬头四望,又摇了摇头,什么都没听到。
子锋戴上了当时方征为了让他做“神使”而打造的骨面,鲛绡肩部和手臂上有骨刺。令他看上去似某尊远古神祇。他手中建木的百仞枝插在地面。以此为圆心,地面已经有许多龟裂花纹。地面裂缝中,七零八落伸出了许多尖锐的骨刺突,似细薄的长刃。
而子锋正把那些骨刺一根一根折出来,打磨,比照箭形。拉开朱红色扶桑弓,一根根往四面八方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