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夷国君没有否认方征的话,他已经扯下了假笑,嘴唇抿成薄线,“我可不会像巴甸那么傻。你湖里那大怪东西还在,以及,谁知道两头龙哪天会不会忽然……不过我也不瞒你。青龙岭,我们很早就非常看重。”
“神劈开十万大山的巨手。”方征眼中闪过一抹憎恶,“当年催醒三苗人大青龙,杀人埋坑之事,我绝不会忘。”
“方征,”虞夷国君来回踱步,回头频看,“你是个聪明人,过去的仇恨没有必要延续。人是会老的,祖姜和巴甸还不够华族用吗?如果你把青龙岭让出来,我就跟你分享移魂到年轻身体的秘密。”
方征强压住恶心想喊他滚出去的冲动,冷冷道:“多谢,我年轻得很。用不着移魂到年轻身体。我好声好气地和你商量。你居然还这么不知羞耻地打我青龙岭的主意。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带着虞夷人离开这里,回饶沃去。我会派人来交换东西。我们只要好好合作,就可以一起对抗夏渚。如果你执意逼我,我只好让金龙从建木飞出来,把饶沃也吃掉。你觉得如何?”
虞夷国君悚然问:“金龙?在建木?”他急急补充道,“我们的盟约还作数?那两条金龙还会巡视边境吗?”
方征斟酌片刻,冷然道:“我不像你。我说过的都作数,它们现在就在建木里守着。夏渚人想从建木森林另一侧潜入,但他们没有得逞。”方征这话也不算说谎,夏渚那支屠龙小队如果横穿过建木森林,来到虞夷境内,肯定又是一波造成剧烈社会动荡的因素,不见得比连子锋破坏力小。
虞夷国君没有即刻回应,只是低头沉思,方征也不理睬,处理着案头上的工作。他教给了管理部门的人简单的“数字汇报”法,每天都有很多刻在白树皮上的“文件”,要请方征来裁夺。方征除了在上面签自己的名字,还找玉石,用黑曜石剑刻了一方印,能在白树皮上留下泥痕。后世的印泥成分主要是朱砂。方征在青龙岭没有找到朱砂矿,就调了深蓝色的矿石粉。钤印形状是一朵绽放的复瓣芍药和盘绕的双头龙。方征自己的画功一般,但之前祖姜白塔中有擅雕画的人才。图案最中央还有方征自己用后世简体字刻的一个小小“征”字,在这个时代,几乎没人能仿制。
虞夷国君最后沉道:“你真的认为,只要好好教会了他们生产的本领,就可以强大起来,不受外族欺负?这就是你的王道吗?要是有外敌入侵,你拿什么去争?要是食物不够,你又从何处去寻?”
方征道:“我承认你说的,抵御他族侵袭与征服他族的军事才能是必须的。但说到底你们虞夷为什么资源会不够,你们花三千人去成就一个禺强营的战士,几万人去开采石矿炼一把武器。你们的人口怎么会够耕种采集打猎?可不就得年年抢掠外族么?保卫家园固然匹夫有责,但像是轩辕黄帝那样的伟大领袖,并不是靠牺牲和驱策他的子民去赢得战争胜利。所谓王者,享万民脂膏,也自当奉献血肉,牺牲精神,去掌握强大的威慑武力。军队不能没有,但也不能空耗民劳。何况,如果百姓能吃饱喝足,也自然能分出余力守卫家园——”
虞夷国君听到个陌生的词汇:“‘百姓’是什么?”
方征一不小心说漏了嘴,这个时代还没有系统的“百家姓”,他想含糊过去,结合着脑中飘过的一些模糊信息:“就是族民,这是我们那边的语言……总之,我今天想和你谈的还有一点,你们虞夷四境之内有十七支军队,军队占人口数量的四分之一,开采矿石的劳工又占了四分之一。你们在首铜山里还有一支禺强营特种编队。不改变人口结构,不放一半军人和劳民回去采集狩猎种田,你们会垮的。当年虞朝分裂时有多少人口?到今天剩下多少?你自己心里掂量。”
当年尧舜禹的三代,巅峰时期统一的虞朝人数,加上边陲属国曾多达五十万,刚分裂之时,虞夷约有二十五万人口。六十年过去,已经减少到十万人口,属于曾经大国的余力正在渐渐消耗殆尽,虞夷国君当然知道。.
虞夷国君神色复杂,欲言又止。方征不紧不慢地盖完所有的“白树皮文件”,道,“三天。你们如果不走。三天之后,我们华族的‘神使’就要开始清理‘恶种’了。”
虞夷国君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最后悚然大笑,他瞥见了在方征办公的居所屏障后,一闪而过的连子锋的身影,立刻不顾脸皮地恶毒挑拨道:“好,好。我们走。说到底,神使也不过是你手上的一个工具而已!华族首领,你说的话,我都记下了!”
方征的屋子在白天更像个半开放的公共议事厅,屋子内外都有很多侍卫。方征的起居隔了半块他自己木雕的屏障,像后世的屏风。在方征屋子起居的隔壁还有一间小屋,是昨夜连子锋睡的地方,一并也被那屏风遮住。但给方征站岗的侍卫,都知道昨夜连子锋住在方征房间隔壁。
连子锋清晨很早就溜出去,估计是去舒展他那无处施放的力量。他才刚刚回来,也不是走正门,而是从方征屋子后方窗户跳进来。连子锋这两日进出方征房子时,侍卫还纠结到底要不要象征性拦一下,但无论是子锋那冰冷的眼神和传说中可怖的本领,还是方征从屋内遥遥地指示:“任何人不得阻碍神使”的信任说辞,都让他们只能视若无睹,哪怕他们对这位忽然间跃升至“神使”的煞星,其实颇有微词。
侍卫正准备非常“客气”地把虞夷国君“请”出方征那间朴素的屋宇。方征把处理好的树皮也交托给“行政人员”。方征站在门边目送虞夷国君,冷冷抱臂而立。他对虞夷国君的挑拨不置一词。灵狪从窗口跳进来,柔软的大尾巴缠上了方征的脖颈,遮住他暴突的青筋,还伸爪子去抚摸他隐隐跳动的眉头。帮助方征压抑怒火,不要当场发作。
“滚!”一道暴怒的声线从屏风后传来,一块石片砸出来追在虞夷国君的脚下,在门口的泥路上刻出一道深深的凹痕,瞬间化作齑粉。整个屋子里的温度一下子仿佛降低了八度。煞烈的杀气往外扑来。虞夷国君看着碎在脚边的石头粉末,饶是他做好准备,也下意识浑身一哆嗦。隔着半间屋宇和一扇木屏,他只看到连子锋侧立的高挑身形和隐露的半边长弓。虞夷国君冷冷“哼”了一声,确定那距离够远,高声道:“方征,你跟我说了一堆和平发展的建言,自己却养着一个杀人机器!”
“多虑了。”方征皮笑肉不笑,“神使不会轻易出手,毕竟我如此热爱和平。”
虞夷国君挑眉,咀嚼了一下方征的说辞,深邃眼神溜溜转动,嗤之以鼻轻蔑哼了声,恨恨地走了。
虞夷国君的袍角刚消失在远处泥路尽头,方征那堆出来的假笑立刻垮了下去。他把灵狪捉在怀里用力抚摸,重重地叹息着,眉头皱成了川字。
熟悉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子锋转过木屏障,靠近方征。
方征没有回头,听到四周侍从们迟疑拦截动作,挥手道:“你们退下吧。”
侍卫们便走到门外守着,只剩下子锋和方征两人。子锋伸手想从背后搂住方征的腰,方征侧了身避开,转过身靠在墙上,揉着眉心,略有些疲惫:“别碰我。”
子锋没有碰到方征的衣服,轻轻抵在他肩膀旁边的墙上,做出一个宽松的虚拥姿态,像是把方征罩在自己的臂下,方征没有躲开这个暧昧的距离,只是缩了缩身体,用肢体语言告诫子锋不要再接近。
子锋知道方征很想杀掉虞夷国君,可是不能杀,自己当然也不能悄悄动手。方征留着那老东西有用。子锋低声问:“征哥哥,绝不要相信那老东西,他不会选择什么和平的生产道路,这老家伙的根子就是战争掠夺。”
“其实我懂。”方征眼中闪过一抹锐利的光芒。
“那征哥哥为什么要给他说那么多?”子锋不解。
方征讽笑:“当然是为了麻痹他、给他洗脑,顺便再哄骗一下让他放松警惕。虞夷积重难返,全靠军备力量撑着,如果他真的被忽悠瘸了,开始调整生产结构,就是自取灭亡了。”
子锋恍然大悟般,佩服又感慨地看着方征,喃喃道:“我刚才都差点信了,征哥哥说的关于和平的那些话多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