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青丝一夜之间赫然已成灰白。
楚江缓慢而僵硬地动了动身子,站了起来,抖了抖身上的落叶,恢复了一丝活人的样子。然后他一点点解开缠在刀上的绳子,提着刀走了出去。
天色阴郁,平野苍莽。
城外几里的平原上,上千手持□□,身披盔甲的士兵列队排开。
在他们头顶上方的半空中,盘旋着一团半透明的暖白光团,隐隐约约是个年轻人的模样。不过无人看得见。
魂魄低头看着人们。它无法辨清凡人们的脸孔,只看到成片连绵的灰色雾气缠绕在他们身上。
队伍正前方,一台高悬的龙轿,那里黑雾最盛,一个华衣锦袍的人盘坐在里面。
魂魄呆呆地盯着他手里的月白玉环。
忽然,它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一样,视线从玉环上移开,转头望向远处。
只见漫漫沙尘中,有个男人只身从远处缓步走来。
那个人周身裹着的雾气,和下面灰蒙蒙的一大片都不一样。一半乌黑一半纯白,界限鲜明,又互相缠绕。
魂魄盯着那人看了好一会,木然的脸上慢慢露出了一种近似于欣喜的表情,他甚至不再看玉环,转而急切地向那个人飘过去。
那人在阵前停下了脚步。
空气肃穆,只有黄沙刮过的声音。
坐在龙轿里的人开口了:“楚江,亏我以为你真的有兵可带,还特地给你准备了这么大阵仗。谁知你竟然愚蠢到一个人前来送死。”
他说着叹了口气:“也罢,你我这么久的交情,朕总是要亲自送你上路的。”
楚江声音平静而低沉:“郭辛在哪。”
“哦,是说那个被你残忍杀害的药师吗,” 皇帝别有深意地笑了,抬了抬手,下面有人推出一副雕花棺木,“朕为他准备了一副好棺木,以慰藉他在天之灵。”
棺木被缓缓推到了男人面前。
魂魄飘到男人近处,在几米外的半空中停了。它看清,那个人身上除了黑白交织的鲜明雾气之外,还隐约透出一抹不祥的猩红之色。这让它本能地畏缩,不敢再继续向前。
楚江面无表情地打开了棺盖。
一个年轻人安静地躺在里面。他身上是干干净净的浅白衣衫,身边放着防腐的香袋,表情安详得像是睡着了一样。
男人用刀柄挑起他宽大的衣袖。里面细瘦的手臂上遍布淤黑,还有数节不自然弯折的弧度,昭示着身体的主人曾经遭受过的痛苦。
楚江又微微掰开他的下巴,看了一眼。
如同一潭死水的眸色终于有一瞬间的波动。
楚江沉默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对安睡着的人轻声低语。
“我来接你了。”
魂魄疑惑地歪了歪头,懵懂地看着他。
“你一定很疼是不是?” 男人语气轻柔地问着,似乎棺木中的人真的会回答他一样。
“如果不是救了我,你本来可以安稳的当一个好药师。如果不是我抛下你,你也不会被他们抓了去折磨至死。”
男人垂着眼,声音带着死寂一般的平静。
“郭辛,你……有没有后悔遇见我……”
魂魄在几米之外静静地听着他说,他听不太懂那个人说什么,那个人也看不见他。
男人沉默了一会,又说:“遇见你之后,我差一点以为,这人世间还没有腐朽得无可救药。”
“但是我似乎错的很离谱。错到最后我连你也失去了。”
“我本来想随你去了的,可是即使是到了阴曹地府,我恐怕也无颜见你,无颜见那些因我而死的兄弟亲人。”
魂魄原本懵懂的表情渐渐有了变化,它惊恐地看见那个人身上的猩红之气越来越浓重,越来越刺眼。
不远处的皇帝扬声道:“楚江,叙旧时间足够了吗,是不是时候算一算你欠我大梁的账了。”
楚江点点头,说:“我和大梁的账,确实该清一清。”
他不紧不慢地把棺盖合上,又把棺木悉心的推到旁边的空地上安置好,然后缓步向阵前走去。前排的士兵齐齐用枪尖对准了他,他浑不在意,脚步未有停歇。
走到阵前,和大军只剩下几米的距离,楚江环似了一圈,对着空气中的什么人喃喃道。
“你们说,这世间如此善恶不分,忠奸不辨,是不是还不如直接毁了比较好。”
“你们一个个都死不瞑目,我不知道如何能报你们的冤屈。这里有这么多人,叫他们都来陪葬,可够么。”
7.
雷雨将至,天色更加阴沉。
浩荡队伍面前只有形销骨立的一人。
皇帝道:“叛臣楚江,你身为守边将领,不仅拥兵自重,意图篡位夺权,还勾结外敌,引狼入室,天下多少百姓因你而死,故土流离。更有甚者,逃亡过程中还不知悔改,残杀无辜,今日不诛你于此地,朕难以向大梁子民交代,难以——”
话音未落,只见楚江一个闪身,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把拧断前排一个士兵的脖子,抽出他腰侧的长刀朝向皇帝的面门精准地掷了过去。
嗖的一声,利刃破空的声音。
龙轿前一个侍卫慌忙飞扑过去,还未来得及用剑格挡开,那飞刀直接穿透了他的头,带血的刀尖堪堪停在皇帝眼前。
皇帝惊出一身冷汗,直接从龙轿上跌了下去,冷静不再,厉声大喝。
“全军听令!诛叛臣楚江!就地处死!格杀勿论!”
随着一声令下,几千士兵齐齐举起尖刀,黑压压地向孤身一人的男人围剿过去。
一场血腥屠杀拉开序幕。
被层层包围的人手中长刀飞舞,刀刀致命,不过一会儿,身边就躺满了身首异处的尸体,鲜血飞溅喷到他的脸上身上,整个人宛若化为地狱中爬上来的恶鬼。
士兵们被激得杀红了眼,纷纷怒吼着朝他扑过去。
“他只有一个人,坚持不了多久,怕什么!一起上!杀了他!”
楚江仰天大笑,张狂不可一世:“都一起上,这样我砍得快一点!” 说着又毫不留情斩断一名扑过来的士兵的手臂。
士兵惨叫着滚在地上,更多的人嘶吼着围过来。
所有人都没料到,那将死之人能如此凶悍异常,楚江身上大小刀伤无数,还有一两把剑直接穿透了他的肩膀,他却浑然未觉,身边尸横遍野,斩下的士兵都叠成了小山。
皇帝本想亲眼看他死,咬牙切齿地在阵中围观,但是有好几次那本来离得很远的男人,忽然撕开重围,毫厘之差几乎就要一刀致他于死地,皇帝只得一退再退,不敢再近他身。
厮杀持续了两个时辰,甚至更久。
男人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他的右肩被砍到一瞬间抬不起来,一圈士兵终于瞄准了机会,咆哮着一齐举刀向他刺过去。
刺啦。
楚江被数十把刀剑穿胸而过。
男人举起的手终于停在了半空,缓缓地落了下去。
咣当,他手中的刀落地,眼睛还如地狱鬼刹一般怒睁着,瞳仁却渐渐僵硬下去,最终不动了。
四周安静了下来。
“死了?” 过了好一会,有士兵紧张地问。
“……死了吧……” 他们小心翼翼地围过去探了探那人的鼻息。
“……死了,死了!叛臣楚江已斩!”
快要力竭的士兵们骚动欢呼起来,消息传到站在后面的皇帝耳中,皇帝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才得意的笑了起来。
一直浮在楚江上方的魂魄怔忡地飘下来,落到男人身旁。
男人的头垂着,脸上满是血污。魂魄眼神空洞,缓慢而呆滞地伸出双手,像要捧起那人的脸,嘴里还啊啊的唤着什么。
然而,无人听得到。
8.
忽然不知从何处刮过一阵诡异的阴风,扬起的沙尘迷得人们睁不开眼,原本飘在男人身边的魂魄被吹飞到一边。
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了下去,空中飞鸟的声音尽数停歇。
人群中突然出现一声惨叫。
士兵们艰难的睁开眼望向声源,他们一瞬间惊骇地呆住了。
那个被数十把尖刀扎穿,死透了的男人,竟然动了。他手里提着一件盔甲,而那盔甲的主人,此时已经化成一滩泥一样的血水。
男人将盔甲丢在了地上,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眼中没有焦距,眸色赫然化作恐怖的猩红,脸上带着一种诡异的而嗜血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