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次日大军果然拔营。
天空艳阳高照,焕然一新,连绵了数日的阴雨随这场足以震动整个西境的战事一起停歇。
长灵被安排在一辆单独的云车上,还没坐稳,呼啦一声,车帘掀开,昭炎坐了进来。
两人之前一直是夜里相见,几乎看不清对方面目,此时就着车窗外投入的明亮日光,长灵才发现,昭炎消瘦了不少,下巴上泛着层淡青胡渣,整个人显得阴郁而憔悴。再联想起近日这个人总是大半夜湿淋淋的从外面回来的情形,长灵不得不纳闷,这人到底在做什么。
“你……”
“本君无事。”
昭炎淡淡道,继而视线落在长灵依旧带着锁环的双腕上,见锁枷与肌肤相接处泛着一层明显的红,皱眉道:“又擦伤了?”
长灵忙把手腕往袖中藏了藏,道:“无事。”
昭炎盯了片刻,没说话,转身下了车,等再进来时,手里多了药酒、药膏和一叠白叠布。
“手伸出来。”
他语气依旧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长灵想了想,伸出擦伤较重的右腕。
“两只。”
长灵只能把两只手都伸了出来。
昭炎手掌一挥,使出解封术,两只锁环应声而落。
等看清伤处,昭炎却一愣。小东西肌肤本就晶莹雪白,此刻两段腕却红肿不堪,尤其是肌肤与锁枷交接处,由于长久摩擦,不仅有擦伤与破皮,严重的地方甚至发了炎,有糜烂痕迹,看起来竟有些触目惊心,仿佛被从整条臂上割离出来单独一段。右腕由于有旧伤,比左腕更严重一些。
这显然不是一两日造就的。
昭炎胸中荡起股无名火,问:“为何不早说?”
长灵一愣,道:“一点小伤而已,实在不必麻烦你。”
长灵的确不是客套,也并非故意拖着不治,而是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腕上擦伤会如此严重,这些日子,他日日被噩梦折磨,更多感受到的是精神上的痛苦,身体上的却被忽略了。
何况,和断水的反噬力相比,这点皮肉伤也的确没什么存在感。
麻烦。
这已是第二次从这小东西嘴里听到这个词。
昭炎神色冷了下,没再说话,捉住长灵手腕,蘸了药酒,将擦伤处一点点清洗过,又均匀涂了药膏,最后用白叠布缠了起来。
两只手腕很快处理完。
长灵依旧维持着伸手的姿势,道:“可以戴上了。”
昭炎动作微顿,才明白长灵指的是锁环。
“不用了。”
长灵心头突一跳,以为昭炎终于善心大发,就听昭炎道:“锁脚上一样。”
长灵:“……”
昭炎脸色倏地一沉:“怎么?不愿意?还是又想背着本君去幽会外人?”
“我没有。”
“没有就好。”
昭炎握起小东西脚踝,面无表情的将两只锁环扣了上去,便起身离开了。
这几日两人一直冷着,昭炎的态度也是前所未有的疏离冷漠,连夜里也不再碰他,长灵已经习惯,只是奇怪,战事已经结束,君夫人也就范了,这个人怎么看起来脾气反而更差了。
**
中午大军在野外休息。
伙头营直接在野地架起大锅,烹煮食物,将士们则席地而坐围成一圈分着吃。长灵出不去,等近卫送饭的空隙,便趴在车窗边上,一面看风景,一面搜寻君夫人踪迹。
“在做什么?”
熟悉的低沉嗓音毫无预兆的响起。
长灵掩住车窗,解释道:“我只是透透气。”
转头,果然见昭炎手里端着个托盘,目光沉沉的,看不出喜怒。但不必说,肯定是和喜不沾边的。
长灵忙过去,主动接过托盘放到案上,道:“谢谢。”
托盘里放着一份粥,一份芋头饼和一份煮野菜,显然是单人餐。
长灵拿起筷子准备吃,却发现昭炎还杵在那儿,没有走的意思,也不好自己吃独食,只能把托盘往中间推了推,瞅他一眼,问:“你、你要一道吃吗?”
昭炎淡淡反问:“想出去?”
长灵忙摇头:“没有。”
“我真的只是想透透气而已。”
“你若不信,让他们把车窗封了便是。”
昭炎皱眉,似乎想说什么。
两人正僵持着,近卫忽然跑过来,战战兢兢立在车外,一脸为难的道:“君上,君夫人他、他还是拒绝进食。”
空气静了静。
昭炎原本就紧皱的眉立刻沉了下去。
近卫显然察觉到了新君压抑的怒火,杵在原地,吓得大气不敢出。
长灵敏锐的捕捉到关键词,问:“君夫人一直没有进食么?”
近卫忙点头:“是,君夫人自从醒来之后,就拒绝进食。”
“他既然不想吃,就让他饿着。”
昭炎嘴角冷冷抿成一线,带着几分厌倦道。
近卫战战兢兢的要退下,长灵忽道:“等等。”
一道锐利冰冷的目光立刻刀子般刺来。
长灵坦然迎上昭炎视线,道:“不如让我去试试吧。”
“这里是你的地盘,又有数万玄灵铁骑在,我跑不了的。”
昭炎寒着脸,没有说话。
长灵伸出手指,轻轻扯了扯他衣角,软声道:“再说,如果君夫人真的绝食而死,于你名声也不好。你们毕竟是骨肉相连的……母子。”
“不必说了。”
“你想去便去吧。”
昭炎皱眉,有些讽刺的扯了扯嘴角。
长灵还想说点什么,昭炎却只是面无表情的替他去了锁环,便拂衣而去。
**
君夫人慕华面色苍白的靠坐在云车内的锦榻上,身上还穿着那件溅满泥点的羽衣,几绺发丝藤蔓似的垂在额前,一双眸子冷如寒月,拒绝喝药,也拒绝任何人的服侍。
军医和负责侍奉的内侍都惶恐跪在一边,不知道该拿这位高高在上又背着谋反嫌疑的君夫人怎么办。
直到长灵过来。
小狐狸是君上的新宠,看起来娇娇弱弱的,脾气很好的样子,比阴冷暴戾的君上和蔼可亲多了。军医搓着手想。
“据少主阵前所言,君夫人是被褚云枫下了蛊,可为何臣用龙鳞探查完君夫人周身,并未发现任何蛊虫的痕迹?”
军医沉吟片刻,试图曲线救国,从小狐狸这里探取点有关君夫人病情的信息。
长灵:“自然是因为你医术不精。”
军医:“……”
军医面上山羊胡抖动了两下,险些没被噎死,嗓子颤了两下,为自己的尊严争辩道:“老臣行医数百年,即使称不上医术高明,也绝不会连只蛊虫都探查不出来。何况龙鳞的误诊率几乎为零……老臣斗胆问少主,那蛊虫长何形状,个头如何,是通过何种途径种入君夫人体内的?”
长灵直接道:“这是大人的术业范围,我岂会知道。”
军医:“……”
军医简直昏厥欲死。
要知道,修道之人最忌讳虫蛊等邪门歪道的脏东西,尤其是在军中这种人口密集的地方很容易引起恐慌。若君夫人体内真有蛊虫,身为医官,他须尽快取出来焚烧掉,以免造成大蛊生小蛊,蛊又有蛊、蛊又有孙这种令人焦头烂额的情况。
在病人不配合的情况下,如果能通过其他渠道了解到蛊虫的基本情况及传播路径,自然可以产生事半功倍的效果。谁成想,小狐狸也是个一问三不知的。
军医顿时觉得头发又要掉一大把。
“好了,都退下吧。”
慕华咳了声,眉眼间有一种老马迷途的疲惫,招了招手,让长灵在他跟前坐下,不甘心的问:“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长灵道:“我不是多管闲事,而是为我自己。”
慕华意外:“你?”
长灵点头:“我有件事,想向夫人求证。”
慕华示意他说。
长灵:“夫人可知道‘软月灵甲’?”
“软月灵甲?”
慕华沉吟道:“那不是青丘之物么,听说是前任狐帝涂山博彦、也就是你的父君于中秋夜取织月桥月华,辅以王者之息编织而成,轻如薄纱,乃世间最坚不可摧的护身宝甲,几乎可抵御一切外部灵力与法器攻击,位列仙州仙器排行榜第一。我幼时曾听师父说过,涂山博彦一共造了两件软月灵甲,一件给了狐后姜音,另一件么……他自己乃八尾狐帝,自身修为已登峰造顶,应当不需要这东西,我猜,应该是给了你吧,小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