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采莲也总是这样对本宫说,不知道她现在嫁的夫婿对她好不好。”关卿伊的面容上浮现出怀念的神色,“是本宫年纪渐长,身边的宫女而也一茬茬放归了。只是本宫一直拖着不嫁人,还耽误着你们这群年轻漂亮的小姑娘……”
芳草连忙打断道:“殿下说的哪里的话,能伺候殿下是奴婢们的福气呢。更何况陛下不已经为殿下广选驸马了吗?陛下与您姐弟情深,必然不会让您受委屈的。”
“昭儿自然不会让本宫受委屈。”关卿伊有些怅惘地看着外头的日光,“然而这天下之大,哪里还可有不叫我们受委屈的地方呢?”
第6章 玉蟾清冷桂花孤
“长公主殿下敬启。”
沈纯端端正正地写下了这七个字之后,悬起的手腕久久没有再落下。
墨汁因着重力从毛笔的根部渐渐汇聚在笔尖。眼看即将形成的墨滴要掉落在信纸上,她又匆匆将毛笔移开,暂且搁置在笔格上,整个人卸了力道一般趴在桌子上。
“真的是完全不知道要对她说些什么啊……”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侧过脸看向自己紧闭的屋门方向发呆。
日落月升,华灯初上。春意楼这才到了正经做本行生意的时候。
即使沈纯的房间已经是春意楼的最偏僻的尽头,她依然能够听见楼下传来的歌舞笙箫,甚至有平日里熟悉的楼里的姐姐妹妹们与那些陌生男人之间的交谈与调笑从楼下渐渐来到楼上,然后是隐隐约约的木门开开关关的声响……
再接下来的声音就是她听不见,而且一直以来也拒绝听的了。
她为这日复一日的日常感到厌烦。
她并非是不爱自己的母亲,也不是讨厌楼里的那些姑娘们。尽管她们是年老色衰只能做青楼行当的老鸨、是靠卖笑为生的下贱倡优,但她依旧是喜爱着作为普通女性的她们的。
然而或许是因为她始终不能把自己融入这个时代当中以这个社会应有的眼光去看待这个世界的人,她总是感到自己的格格不入以及下意识的厌恶与恶心。
这并非是针对被视为低贱的人,而是低贱本身。
沈纯支起身子暂停自己的胡思乱想,重新将视线放回到信纸上面,继续认真构思着给长公主的回信。实在是还没有什么头绪,只好起身从自己的书架上面重新把造成自己如今如此困扰的万恶之源——长公主的那封信翻出来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长公主写信的内容其实也非常简单。与一般女子手写的簪花小楷不同,长公主的字骨架较大,颇有疏朗之意。这样浪费纸张的字体却是对看信人的福音,可以让人一目了然,清楚明晰地将信中的内容看个完整。
“沈姑娘,见信如晤,展信舒颜……”
沈纯于是硬着头皮写下了信的第一句话:“民女沈纯谨于此拜贺长公主殿下千岁千千岁,见信不胜欢喜惶恐。”
她继续往下面看去。
“世间因缘际会可谓玄妙。本宫与你虽从未相逢相识,因这一事却已有千丝万缕之联系,个中因缘不可谓不奇妙。”
她于是又回:
“此番民女胆大妄为,不想竟惊扰长公主玉听。幸而长公主大量,宽恕民女此犯上行径。民女在此再拜以感激长公主宽恕之恩。信中草草,不及民女真心十中之一,还望长公主见谅。”
几行字写下来,沈纯渐渐有了当年写作文凑字数的感觉。反正总而言之这什么回信便是一大堆的客套话堆叠,何必要费什么脑子想什么回信的具体内容呢。长公主写信或许就是个心血来潮,哪里会将一个青楼里长大的小姑娘放在眼里,这回信肯定也不会细看。
所以,到头来,只要写得足够恭敬谦卑不惹她生气就好了。
这样想明白之后,她写信的速度渐渐加快了许多。
“最后再拜祝长公主福寿绵连、长乐无极……”
将最后一句话写完,沈纯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看着这满篇的“惶恐”、“有幸”等等的谦辞以及“万福”、“久安”等等的祝福,沈纯自己忍不住笑了一下。
“我应该是这个时代吹长公主的彩虹屁第一人了吧?”她嘟囔了一句,转而又想,“不对,那群每天上朝递折子的大臣肯定比我会吹多了。这样一想,长公主对我这些胡乱吹嘘的话肯定是见怪不怪了,那我更不用担心了。”
“就等着武修逸那个跑腿的来吧。”她满意地再吹了吹信纸把上面的墨迹吹干,然后把信纸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入信封当中。
她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身体,走到门边侧耳听了听外边的动静。听到还有丝竹管弦的音乐,她放弃了出门再吃点点心的想法,走到书架旁边再随便抽出一本书翻阅起来。
等母亲那边忙完了之后才有工夫派来几个小丫头给她送水和毛巾供她洗漱,现在看来还远远不到时候。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嘛。”她默默地想了想,“毕竟我的行为也算是带动了春意楼的生意。啊呀,这也勉勉强强算是一条产业链嘛。”
总之一定要多多地挣钱挣钱,这样才能不结婚也能有钱在这个时代安度晚年。为此要奋斗奋斗再奋斗!
唔……等长公主嫁出去之后还有什么好的挣钱方法呢?还有哪个公主没嫁人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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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那位沈姑娘的回信很有趣吗?”
关卿伊放下信纸,稍微偏过头看向刚才提问的宫女芳草:“你怎么突然这么问?”
芳草笑着回答道:“奴婢只是瞧着殿下看信的时候一直在微笑,所以想着那位沈姑娘是不是在信里写了些宫外的趣事,才逗得长公主这般开心?”
“开心?”关卿伊重新将视线垂下到那写满墨字的信纸之上,“本宫只是觉得,这位沈姑娘并非等闲之辈罢了。”
“奴婢也觉得是呢。”芳草附和着答道,“她想出那个主意,奴婢想着都害怕呢。她远在民间,怎么就晓得咱们殿下是这般的好脾气呢?怎么就有这个胆量做这个文章呢?”
关卿伊轻轻哼笑一声:“所谓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唯独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她这般无畏无惧地行胆大包天之事,心中却是个有计较的。本宫便又不觉得她是什么小人。这般说来倒是奇妙,她究竟是为着什么缘由这般的肆意妄为,这般的……不恭不敬?”
芳草脸色微变:“她可是在信中写了些什么不敬殿下的言论,惹得殿下您恼怒了?”
“非也。”关卿伊手指轻轻在桌子上叩了几下,“这信中无一句诋毁侮辱本宫的言论,反而全部都是夸赞溢美之词。也是为难了她变着花样儿写了这么多花哨的词语,倒也能瞧出来她平日里也算是博览群书了。”
芳草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些,紧提着一颗心终于也稍微放下一点儿,又挂上得体的微笑继续温言道:“那殿下您又为何说她是不恭不敬呢?”
关卿伊继续端详着这封信:“虽无一字轻侮,却处处透露出轻慢。虽然从始至终说的都是讨喜的吉利话,却一丝一毫没见到写信人说这些话的真心诚意。”
她忍不住轻叹道:“这位出身低贱的春意楼的小姑娘,心气儿却并不比本宫这位长公主要低呢。在她眼里,本宫或许与她周围那些春意楼的莺莺燕燕并无甚差别呢。”
芳草神色又变得慌乱起来,急忙道:“殿下岂能与那些下九流的人物作比!殿下您是大陈的长公主,是咱们陛下的一母同胞的亲姐姐,是先帝爷最疼爱的嫡长女。殿下的身份如此贵重,便是您的那些同样作为公主的妹妹们都不能相较,又怎么可以……”
关卿伊轻轻摆了摆手,阻止了芳草因为激动而渐渐变得急促而尖锐的声音继续说下去:“本宫又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感到生气,你又何必替本宫为这件事苦恼烦闷?刚才所说的那点儿比方都只不过是本宫的随口猜测,你倒也不必这般生气。
她继续说,眸中水光盈盈:“本宫只是觉得她有趣的很。尽管出身这般的低贱,却自活出了一股子潇洒的态度,这才是最叫本宫惊奇之处呢。”
“依奴婢看来啊,她日后未必能得什么好呢。”芳草还是有些不满地嘟囔着。
关卿伊闻言,轻轻叹了一口气:“是啊,她出身那样低,心气儿却又那样高。日后无论嫁了怎样的夫婿,怕都是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呢。不过她现在也还是年纪轻轻,若是再长大了几岁,早晚被搓扁揉圆一番,或许心境便会大不同今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