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想着,陈寻雁对着她设想中,以后一定会成为社稷重臣的路惊鸿鼓励般地微笑。
路惊鸿不明所以,没轻易出声。方无应皱眉看着,心想雁雁怎么有点傻里傻气的。陈霁交代的事他不能忘了,路上也要盯紧了路惊鸿。
陈寻雁这次乘了马车。前次一月的路程,已看出路惊鸿骑术平平,且他大病初愈,身子应该还有些虚弱,再以她和方无应的速度行马,实在是为难。
若是让他乘马车,一定不愿。陈寻雁只好自己乘马车,主动放慢了速度又让人不易察觉。
这一路有方无应在,一行人走得极为稳妥。
方无应行伍出身,对行军极为熟悉,更何况只是区区十多人的小队伍。
纵使一行人走了官道,也还是依仗着方无应夜观天象,在驿站中及时落脚,避过了几场险些耽搁路程的大雨。他还带路绕过了好几处春季冬雪松动,有塌方风险的地势。直教陈寻雁献殷勤地给他捏肩捶背,笑道“劳方将军大驾”。
前阵子捉的雪狐,路惊鸿没舍得杀,也带在了路上,不过多是随行的侍女养着。
这日中午时分,一行人停了下来略作休整。方无应独自骑马向着远处一片树林驶去。
不多时,方无应驾马而回,手中执着一朵由竹叶编成的花。方无应生得高,陈寻雁跪坐在马车车辕上,由他轻手轻脚地将竹叶花插到鬓角里。
竹绿花影与实心冰蓝耳坠子挨挨擦擦,迤逦的笑眼低垂,笑颜侬丽得化不开。在她眼中,方无应与哥哥陈霁并无不同。
“在马上瞧见了几片新发的竹叶,想着你肯定喜欢。”方无应轻声说着,平时冷冷的眼光也柔了下来。
她是他与陈霁一手养大的少女,倾注了他关于父亲、师傅、兄长的所有心思。自小吃了不少苦的他,要陈霁唯一的妹妹、也是他唯一的妹妹,平安喜乐地无忧长大。
此情此景落在路惊鸿眼中,他只淡淡地收回目光,转过身去并不做声。
随着离京城越近,陈寻雁越发幽静下来。有方无应在,她乐得做甩手掌柜,心安理得地享受照顾。成日待在马车中,偶尔与方无应说说话,支使侍女念念话本子,偶尔看看书,只是笑容越发少了。
连路惊鸿都觉着二小姐好似回到了数月前初见的样子,周身好似清溶溶地烟树迷离,旁人近不得身。
当陈寻雁换了一身烟蓝香云纱宽袖长袍,路惊鸿只觉眼前的陈寻雁与鼓叶城那个少女之间的隐隐撕裂。
碧光粼粼的琉璃瓦、朱红洒金的屏风、柚子的寒香、珠罗帐子、冰凉铜钩……她是镇国将军府深堂大院中的高门闺秀。
璎珞珠翠冷冷地反射着前朝的深蓝月光,“她不快乐”,他心想。
青幄绿盖马车缓缓驶进西直门,陈寻雁抬头望望京城的雄伟城门。
京城是一座花团锦簇的城市,隔了层水晶,冰透的灼了人的手。当年十岁初进京城的陈寻雁迷瞪瞪地睁大了眼望着京城,隔着一层水晶,撞破了头也挤不进去。
捡枝挑了帘子,望见不远处人群摩肩擦踵地挤着,又不散开,只一个劲儿地往上瞧,其间夹杂着不少闺阁少女,用帕子掩了面,羞怯地瞧着。噗嗤一笑,“姑娘,大公子怕是在崇清园二楼候着呢。”
陈寻雁回了神,用团扇挑开竹绿窗帘,果然瞧见了陈霁。
崇清园二楼临街处,小窗轻推,陈大公子立于窗扉。墨玉冠束发,白玉带束腰,一身大红窄袖袍,仿佛天地间只着一点颜色。
底下看的人多了,吵嚷了些,皱眉亦是宜喜宜嗔。明明站得不甚高,却有高处不胜寒之意。不敢高声语,恐叫谪仙人随风去。
陈霁望见了方无应一行人,朝马上的方无应展颜一笑,霁月难逢,彩云易散。
“不是让哥哥在府上等着吗,这样多人,一会哥哥又该恼了。”陈寻雁低笑着收回团扇。
路惊鸿心中大公子芙蓉泣露香兰笑的风姿与眼前的陈霁重合起来,美得宝光璀璨。
陈寻雁由捡枝扶着下了马车,向路惊鸿福一福身道:“数月来得路大人颇多照顾,如今就此别过。咱们也算结了缘,往后还望路大人多走动走动。”
路惊鸿喉中干涩,预想中的别离竟来得这样快,他点点头。
陈霁走近,没骨头地倚着方无应的肩,却是在看路惊鸿。
他真的是破局之人吗?
两路人就此别过。
三人登上陈霁的马车,方无应盘膝而坐,脊梁笔直。陈寻雁找了个樱桃红锦布引枕,斜斜靠着。陈霁手肘撑着黄花梨漆木小圆桌,望着两人笑得两眼灿烂。
陈寻雁被笑得莫名其妙,自己才走三个月呀,就算是无应哥哥,上年七月不也见过吗,怎么哥哥这样子像生死相隔,阴阳重逢似的。
丢掉脑子中不吉利的想法,陈寻雁自抽屉中捡出一块藕粉桂花糕来,“还是哥哥的马车舒服。这一个月可把我给摇散架了。”
陈霁伸手轻拧了拧她的脸,“没个吃相。”
“哥哥自个儿坐直了再教训我吧。”陈寻雁吃完一块糕点,用湖蓝冰丝手帕擦着手指。
陈霁笑得歪倒在方无应怀里,“方无应,好好管管你徒儿。”
方无应一脸无奈。从袖中摸出来一个草编的兔子,递给陈霁,“鼓叶城秋天最后的草编的,没什么好给你的,做个念想吧。”
陈霁蓦地坐直了。
这草兔子与他前月梦中的一模一样!梦中也如现今一般,方无应送了他草兔子,他搁在书桌上日日看着。后来草兔子破了、染了血、小小秋草承载不起中间许多厚重,被他收进了匣中,不见天日。
方无应见陈霁脸色变了,神色也暗了下来,“你若不喜欢,丢了便是。”说着就要作势往马车外扔去。
陈霁忙伸手拦了,“我如何不喜欢!”情急之间手指在窗扉划过,指尖一抹红痕。
方无应忙捉住了陈霁的手,“可有伤着?丢了便丢了,怎么这样冒失。”
陈霁茫茫然地摇头,手中紧握着草兔子的系带,是方无应常用的石青绦子。细链子缠着手,细细地啃进他心里。
梦里方无应出征、两人决裂前看他的最后一眼,红如泣血,陈霁心神如雨打纸伞般的震颤。他十指交叉紧握,莹莹如玉的十指迅速淤红,心中似有刀光剑影拼杀。
他怎么能同他此生不复相见!他怎么能!
果真是前世今生吗?方无应关切的眼朦朦胧胧,陈霁拼得牙根酸了都捉不住,原是他双眼泪湿了。
陈寻雁与方无应担忧地看着陈霁情绪大起大落,他只用手捂了眼睛,闷闷道:“乍见了你们,本该欢喜,倒是我败了兴致,引出些伤心事来。”
两人再三追问,他却不肯说了。只握着那草兔子,眉目低垂。
第九章
回京城已月余。这日陈寻雁正躺在庭院里的竹榻上看书,身边几个小侍女用水仙花汁染着指甲,互相之间嘀嘀咕咕,比谁颜色染得匀,一片静谧。
一个小丫头进来了,在垂花门处向着采叶道:“姐姐,宫里来帖子了,邀姑娘去清明宴呢。”
采叶正待通报,举着书本的陈寻雁懒懒发话了:“可知道今年是哪位主办?”
小丫头福一福身,伶俐道:“听传话的公公说,是六公主。”
陈寻雁哀叹着把书盖到了脸上。
这位六公主,万岁爷的掌上明珠,太子殿下的嫡亲妹子。只一点,性子太骄纵了些。
陈寻雁在京城一向谁也不服,只有这六公主老是捉弄她。时间长了,她回过味儿来,六公主这是看上了哥哥陈霁。
小姑娘不敢在陈霁面前卖弄,只好痴缠陈寻雁。陈寻雁既不敢得罪了万岁的爱女,又不愿给哥哥惹麻烦,十回里倒有八回躲着小公主。
陈寻雁把书丢开,下巴搁在竹榻的扶手上,手剔着半旧烟红引枕上的丝线,闷闷地冲着捡枝道:“就说我病了,可行?”
采叶苦笑道:“姑娘上年的冬宴就给推了,这回京第一场宴会,且又是六公主下的帖子,不去怕是不大妥当。”
她翻过身去用竹绿湖纺手帕遮住了眼,心里也知道推不掉。
清明宴这日,陈寻雁穿了竹根青窄袖长衫,斜斜插两支碧色珠钗,混在一众贵女才俊里进了宫门,毫不出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