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寻雁在马上笑得几乎仰倒,“方将军好大的威风!”方无应自然不理她。
前几日路惊鸿与陈将军约定了替陈寻雁治疗失眠之症,这日简单处理过公务,他便带了药箱登门。
陈寻雁的书房临时充当了诊室。书房只一张书桌,放了竹制笔架,几只狼毫笔,练了半页的字。不是姑娘们常写的绢花小楷,倒是瘦金体。写得寒瘦嶙峋,又狷狂挺拔。
字里行间都是她使剑的样子——他没见过,可是能想象出来。
书架上摆满了书,从各种话本子到《文心雕龙》《孙子兵法》。一个兵器架上摆了不少剑,这段时间也看出来了,陈二小姐惯使的是剑。
端茶送水的小丫头们有条不紊地穿梭,二等侍女替他安置携带的医具,一个年长些的嬷嬷在一旁候着。
捡枝扶着昨夜没睡好,正迷糊着的陈寻雁来了。她脑边挽着堕马髻,耳垂上是明月珰,长眉轻扫,略施粉黛,面带睡意正浓的桃红。路惊鸿倒是第一次见这般打扮的陈寻雁。
路惊鸿将一方月白手帕搭在陈寻雁腕上,替她细细把了好一阵儿脉,微微皱眉到:“姑娘体温较常人低些,可郁中积火,一冷一热交加,热毒难消,寒毒难融,轻则胸闷气结,难以安睡,重则……于身子有大损伤。”
陈寻雁听他说得严重,倒也不怎么在意。“不过是娘胎里带下来的病根儿罢了。”
路惊鸿回想医书上的方子,拧着眉头道:“此病可大可小,药方也配得精巧麻烦,姑娘还是得放在心上些。”
陈寻雁噗嗤一声笑了:“可是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开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做成药丸,病发时取一丸,再和汤药煎了送服下去?。”
路惊鸿闻言也笑了,“话本子怎可当真,不过二小姐倒是有个肯费心的好哥哥。”
只剩一群侍女听得满头雾水,不知道二小姐与路大人打什么哑谜。
路惊鸿最终替陈寻雁开了个稳妥的方子,嘱咐她好好吃着,不可像孩童一样对药抗拒或是不上心,吃了上顿没下顿的。
后来路惊鸿常常后悔,不该总是对她用这样教训的口吻。
她接过药方,没留心看开了什么药材,只注意到路惊鸿的字真真是“翩若惊鸿,宛如游龙”,挥洒自如,自有一番风骨。不由得说:“路大人真是字如其人。”
说者无心,常年在“神童”、“少年英才”的夸赞中长大的听者,倒生出些受之有愧之感。
侍女捡枝进屋来,附在她耳边轻声提醒昨天给路大人猎到的雪狐还关着呢,等着二姑娘吩咐怎么个处理法子。
陈寻雁来了兴致,道:“拿过来给路大人瞧瞧,看合不合心意。”
路惊鸿停下整理药箱的手,抬眼淡淡笑着:“这是怎么了?”
她只眨眨眼,没说话。后知后觉自己近来好像总是有些孩子气的举动,暗自笑自己在鼓叶城是自由惯了,性子拘不住。
小丫头抱了雪狐进来。总兵府上的小丫头难得出去,见着个雪狐生的皮毛油光水滑又毛茸茸的,一个个喜欢得不得了,口里好声好气地哄着,不仅替它包扎了前腿的伤口,还拿了不少好东西喂它。
小东西卧在小丫头怀里安然自在,一下子瞧见陈寻雁这个罪魁祸首,全身紧绷,嘴里低哼着。“哟,这东西还恨上我了。”陈寻雁伸手去摸雪狐,差点被咬了手指。“要是方无应过来,不得拼命呀?”
路惊鸿想着方将军和一只小雪狐拼命的样子,有些古怪。
“路大人瞧着可喜欢?昨个专程给您猎的。”陈寻雁捏着雪狐的脖子,拎到了他面前。
小东西在他面前张牙舞爪地扑腾着,虽然漂亮,但他一个大男人养只狐狸未免太不像话了。“路某谢过二小姐,不过路云粗手笨脚,怕是养不好,二小姐还是自己留着,倒是于它好些。”
陈寻雁笑着把不断挣扎的小东西放回了侍女怀里,“我是瞧着这东西皮子好,送给大人做个围脖也不错。这边天冷,比不得京城。路大人倒是心善。”
说完又有些不安。她虽然在路惊鸿面前一贯的随心所欲,可有时又怕唐突了他,大概是因为他永远那么守礼克制,整个人都是四书五经造出来的君子端方。他不会觉着她太残忍吧?
朝着机灵些的捡枝抬抬眼,又指指雪狐,她立即会意,朝路惊鸿道:“路大人若是不缺皮子,领回去养着也是好的。闲时也好替您解解闷儿,您瞧,多招人喜欢的小东西呀。”抱着小雪狐,朝路惊鸿抬了抬。
陈寻雁没作声,再说,像逼着他要似的。
路惊鸿正左右为难着,房外来了小厮,说将军请路大人过去。
去打探消息的采叶好一会才回来,笑盈盈地说:“路大人可真是前途无量。别的人就算是外放做官,也得要个三年五载的,路大人来北边吃这一遭苦,这才三个月就官复原职,被召回京城了呢!”
路惊鸿少年得志,人又君子如玉温润尔雅,待下人们也和颜悦色,颇得小丫头们喜欢,她的流云馆里倒是为路惊鸿的复起热闹了好一阵。
陈寻雁对着铜镜取下烟蓝珠钗,“那是路大人安抚了蛮族人,又治好了当地的病。你们以为坐冷板凳容易呢?命都差点丢了。我瞧着路大人这几个月瘦了不少呢。”
一个胆子大些的小丫头俏皮道:“是是是,只有小姐惦记着路大人瘦了多少吃了多少苦。”
这话说得太冒犯了些,房间里两个大丫头一时有些尴尬。替陈寻雁梳头的嬷嬷嗬夷一声,骂道:“姑娘也是你们能议论的!”
小丫头受了骂,脸涨得红红的,只差眼睛滴下水来。早和刚才几个都在说笑的丫头跪了下来。
陈寻雁平时待下人宽松,见众人大气都不敢出,笑着从镜中对嬷嬷说道:“不过小丫头说说笑笑,嬷嬷怎么这样动气?”
“小姐,姑娘家的名声最是重要,更何况还是自己手下人胡咧咧乱说,传出去没得叫别人平白看笑话。”嬷嬷苦口婆心道。
“我还当是什么大事。起来出去吧,别叫嬷嬷看见了你们生气。”陈寻雁摘下耳坠子,不在意地吩咐小丫头们。
嬷嬷纳罕陈寻雁既不羞也不恼,明明两人走得那样近,姑娘还亲自替路大人猎了雪狐来……只当陈寻雁还小,少不更事,见她不在意,也就摇摇头退下了。
第八章
出了十五,陈寻雁就该准备回京城了。
这日她正收拾着行李,衣裳首饰不必带,京城镇国将军府里多得半年都不见得穿戴一次。娘替哥哥亲手缝的衣裳得带上,哥哥自成年后轻易见不到父母,只有她年节捎些东西来。还有好些鼓叶城的特产,走之前哥哥亲口跟她说了的。
她正盯着小丫头们翻箱倒柜收拾行李呢,方无应来了。
方无应墨发高束,一身黑衣,右眼角一道半寸长的刀疤更添肃杀。全身只有腰间佩了陈霁亲手刻的鱼形玉佩。捡了石青的绦带系着,行走间影影绰绰,勉强压一压他一身冷气。
“今日行李可能收拾好?”方无应低声问着。
她点点头。
“我已经请了路大人同我们一路走。”方无应此趟是回京述职,正好与陈寻雁一同走。特意在她收拾行李的时候来说,不给她多问的机会。
陈寻雁果然只顾着俯身盯着漆金捡枝梅花的箱箧看,不大在意一向冷淡的方无应怎么会邀请路惊鸿。
于她,也不过是路上多个伴而已。她知道方无应不太待见路惊鸿,至少说不上欣赏。不过也无甚奇怪,她从来没见方无应待见过谁。
若不是陈霁的交待,他才懒得多拖一个人上路。他与雁雁骑马,半月便能抵京,带行李的下人自后边跟来便是。如今因着路惊鸿,他只能迟半个月才得见着陈霁,对路惊鸿的不满再添一分。
动身这天,三人在城外会合。路惊鸿一身鸽灰细纹长袍,一如既往地低调。陈寻雁抱了剑,向路惊鸿拱拱手道:“恭喜路大人,当天没赶上道贺,今个儿补上。”
路惊鸿略欠欠身,“二小姐言重了,不过都是我该做的。”言辞间神色淡泊自如。
方无应抱臂在一旁冷不做声。
困顿不言沮,高处不自矜。陈寻雁在心里默默感叹:路大人真是“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君子是也。这样年轻才俊,面对着大风大浪面不改色,经历大起大落心志犹定。假以时日,一定会成为朝廷的肱股之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