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他和直播间观众的质问,主播沉默着关掉了弹幕,在稿纸上留下工整娟秀的钢笔字。
……
季淮璋没有等到颜泽苍,他先等来了一封信。
信是由军机处大学士兼直隶总督王恩生亲笔写的。王恩生王大人,一直主张和法国进行和谈。
季淮璋拆开信,匆匆扫了几眼,脸色立刻变得难看了,眼中喷吐着滔天怒火。
王大人是来骂他的。
和谈会议还没谈出个所以然,美国大使又找上焦头烂额的王大人,说美国侨民在海州办学遭受刁难排挤,这是对他们美利坚的挑衅,难不成大清想要同时和法兰西美利坚两国开战吗?
法兰西大使也找上了王大人,说在这次被刁难的美国侨民中,有法兰西公爵的朋友,清国政府如此对待他们法兰西的朋友,让他们很难相信清国想要和谈停战的诚意。
所以王大人在派人调查过事情的前后经过后,立刻给季淮璋去信一封,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
说他意气用事险些坏了大事!
让他赶紧给颜泽苍赔礼道歉,颜泽苍要做什么就由他去,不许再横生阻隔。
然后命令季淮璋亲自向美利坚政府和法兰西政府致歉,务必要给两国传达他们大清的诚意:他们大清是美利坚国和法兰西国最忠诚的朋友,他们一向最为欢迎美利坚人和法兰西人在清国办学传教,请两国不要误会他们的用心。
季淮璋铁青着脸放下信,胸中怒火沸腾,五脏六腑都快气炸了。
他没想到这就是颜泽苍给予他的回答,向美利坚政府和法兰西政府投诚,赶在战争期间,利用美利坚政府和法兰西政府向朝廷施压,逼得他不得不服软低头。
好厉害的手段,好一个颜泽苍。
季淮璋之前倒是小看了他!
他以为他起码还是有几分骨气的!他往日行事,虽然时有出格,但是却的的确确在为民族发声,在为华夏振兴而做实事。
可是,这次王大人来的信却让他哑口无言,愤愤不平。
原来,是他瞎了眼,看错了人。
他们两个人之间有什么疙瘩,那是他们之间的事,是中国人内部的事,可是颜泽苍倒好,竟然敢在国难当头,对洋人摇尾乞怜起来!让洋人对大清施压,只为逼季淮璋低头。
在剧烈的愤怒过后,季淮璋感受到了一种自心底深处迸发的心灰意冷起来。
无论他怎么周旋,无论他们耗费了多少财力物力精力,无论他们花了多长时间兴办洋务,可是当洋人的炮舰一来,他们就变得溃不成军,不战而退。
不管打得过打不过,朝廷自己都不敢打,不想打。
洋人的坚船利炮一来,对方还没开炮,朝廷自己就先跪下了,洋人还没取刀威胁,朝廷就自觉献上金银财宝。
朝廷……已经丢了心气。
洋务运动这么多年,可有什么成效?
就连二流列强法兰西都可以轻易地把炮舰开进马江内海,让朝廷花了无数银子兴建的闽州水师近乎全军覆没,而法国人却只减员5人。
七百多人和五人。
这似乎就是大清和法兰西的差距。
扣心自问,朝廷为何不敢打,不想打?
不过是因为,打了,就算胜也是惨胜,反而会削弱朝廷兵力,无法……镇压国内。
打仗,可能是要亡国的。
所以……朝廷怎么敢打?
这一切如何不让季淮璋心灰意冷?
现在,就连颜泽苍也对洋人跪下了。
季淮璋抬起头,茫然的看着屋檐处的勾心斗角,外面下起了小雨,雨珠撞击瓦片留下清脆的声响,古诗形容说是“大珠小珠落玉盘”。
他突然想起来了小时候在乡间见过的糊裱匠。
他读书这么多年,为官这么多年,做了这么多事,似乎也只是在做糊裱匠的活计。
……
于是,在周一的早晨,青县的十所华侨小学里,全校师生惊愕又迷茫的看着学校上空星条旗和蓝白红三色旗迎风飘扬。
美利坚国旗和法兰西国旗在华夏的学校上升起。
赵阳惊愕地闯进了乐景的校长办公室,大声质问道:“这就是你的办法?”
乐景平静回应:“这就是我的办法。”
赵阳就好像第一次认识乐景那样瞪着他,就算在这时,他也不肯相信乐景投敌做了汉奸,他怀着希冀问道:“没有其他办法了吗?必须要这么做吗?”
乐景深吸一口气,无奈、悲哀地说:“为了应付朝廷的阻碍和刁难,这是最方便的办学方法了。”
“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平平安安办学,才能做普普通通的教师,把我们的知识传给学生们。”
赵阳沉默半响,两个人沉默凝重的目光在空气中对视。
一人是将一切置之于度外的淡然平静,一人是无能为力的悲伤和迷茫。
乐景不知道是在对他,还是对自己喃喃自语说道:“这只是权宜之计,我们不会顶着洋人国旗一辈子的。”
“真的吗?”赵阳惨然一笑,踉跄着离开了。
办公室的门又很快敲响了,陆陆续续有其他老师冲进来质疑乐景的决定
乐景只得把相同的解释重复向他们说了一遍又一遍,说的他口干舌燥,才最终说服了他们,让他们明白他背后的苦心。
办公室重新安静下去,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响起一声清浅的叹息。
乐景突然觉得很累。此时距离1949年,还有64年。
第71章 清末之吾辈爱自由(71)
顾图南取了信,从外面回来教职工宿舍。
海战失利后, 他选择低头向上官走关系送礼, 上官这才把他调进了闽州船政局的后学堂当教习。
现在他和苍哥儿一样, 做了一名教书匠。
但是这只是暂时的。
他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的铁路梦。
只是现在,他多了一些更需要他考虑清楚的东西, 等他想明白了,他就会离开这里,选择其他路。
宿舍走廊里有几个教习在讨论刚刚结束没多久的中法战争。
“明明是我们胜了, 可是却还要给法国人低头签条约, 把越南让给法国人, 不败而败!”
“呵,这下法国人更要看轻我们了, 我们还打什么仗?反正无论输赢, 我们都要在洋人面前跪下签丧权辱国条约, 还和谈, 和谈个屁!”
“妈的,去年打海战的时候, 要不是那些狗官望风弃船而逃, 我们的水师怎么会群龙无首之下仓皇迎战近乎全军覆没?”
注意到出现在走廊的顾图南, 一个人连忙拉了拉同伴, “好了好了, 别说了。”
同伴一抬眼,正好和顾图南擦身而过,年轻人努力停直了身体, 莫名能让人看出来其中的倔强意味。
背后说话正好让苦主听到了,他不免神色讪讪,摸了摸鼻子,也没有了谈性,和朋友散去了。
顾图南打开宿舍的门,沉默的在书桌前坐下。
走廊里同事的言论一直在他脑海里回荡。
他明白他们的悲愤。
作为亲历者,他的悲愤比他们只多不少。
清国不败而败,法国不胜而胜——这就是这场由法国发动的侵略战争的结局。
年初的时候,镇南关大捷,清军乘胜追击,重伤东部法军统帅,高歌猛进许久的法军彻底陷入困境,清军从而在中法战争中转败为胜。法军战败的消息传到巴黎后,法国议会以306对149票的结果,否决了军费追加案,法国总理因此引咎辞职。
可是这依旧没有改写结局。
朝廷依旧要签订丧权辱国条约,依旧要在洋人面前卑躬屈膝,依旧要和谈。
因为朝廷怕“兵祸连结”,引发国内民变和兵变。
呵,好一个民变和兵变。有这样一个无能、软弱、没有家国荣辱观念,从不管底层百姓死活的朝廷,民变和兵变不是正常的吗?应该说,不变才是不正常!
这场战事,也促使顾图南下定决心,他必须要“求变”了。
只是要怎么求变,他要如何获得求变的力量,这些他需要好好想一想。
他收敛起思绪,开始拆信。
他这次收到了七八封信,有家里寄来的家书,还有苍哥儿和其他同学朋友的信。
他先拆开的是家书。信不长,他却看的很慢。
看完后,他向后仰靠在椅背上,长长叹了一口气,从胸腔深处发出沉闷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