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半晌不说话,僵持之下,我怕时间来不及,便不再勉强他:“穿好衣服快下来吧,妈妈去煮八宝粥。”
本以为顾恒只是偶尔一次调皮,没想到第二天早上起来,风扇又是开着的。问顾恒原因,他闭口不谈,而到了第三天,风扇倒没开了,厨房的水龙头却大开着,水哗哗的流。这回我没再留情,狠狠批评了他一顿,收效却甚微,顾恒除了回家更积极地帮我做家务,话却更少了,而且那些不听话的举动照做不误。
我只有顾恒一个孩子,这样的他让我担忧得连白天上班都集中不了精神,持续了一个礼拜之后,我决定找一晚彻夜不睡,等顾恒起来,将他抓个现行,再进行教育。
那晚我在被窝里睁大眼,想着顾恒这些天的忤逆,想起前十年失败的婚姻和人生,一点睡意都没有,就这么发呆了两三个小时,我听到地面传来了点动静。
臭小子起来了?
我第一反应是这个,但我很快就意识到不对——我一直睁着眼,并没有看见顾恒下床,那地面的声音是哪里来的?
我屏住呼吸,慢慢分辨出那是类似于球体落地又弹起且不停循环往复的声音,就像有一个人在拍皮球一样,声音离床铺很近,那样的清晰,我心里隐隐觉得不妥,就在这时我听到了顾恒的声音。
“乐乐,你别再开风扇或者水龙头了,也不要把米缸的米洒出来,我妈妈不高兴。”
过了一会儿,是被子抖动的窸窸窣窣的响声,顾恒声音压得低低地说:“要不你上来,我抱着你一起睡,被窝里很暖的。”
“对话”持续了多久我不知道,我多么希望那只是顾恒梦游,但我清楚那不是。
那是鬼,而且应该是跟顾恒玩得很好的鬼,不知道顾恒知道它的存在多久了,也不知道它对顾恒做过什么。
我闭上眼睛,手脚冰冷地僵在被窝里,渐渐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脑里飞快地盘算着应该怎么做。
第二天早上,顾恒上学之后,我开始收拾行李,花很多钱联系了一个催眠医生,然后到学校给顾恒办理退学。放学的时候,我悄悄跟在顾恒和那个催眠医生的后面,等医生将失去这一年记忆的顾恒还给我,然后带他离开望平。
我跟医生说明情况的时候,医生委婉地劝我最好听取顾恒的意见,但是我只想他聪明健康地长大,这些他长大过程中遇到的无谓的东西,我能帮他摒弃,就全部帮他摒弃吧。
下
啪嗒啪嗒,一双手在键盘上敲打,顾恒往搜索引擎的框框里打进了俩字——望平。
望平这个地方,他是通过漂流瓶得知的。说起漂流瓶这个东西,在古时候是当通讯用的,若有家人当水手的,日盼夜盼就盼有运气能拿到家人的漂流瓶了,而到了现在,人们早不再用它来通讯,只当祈福用,他们把美好的心愿写***里,然后再由它顺着滚滚江海流走,仿佛漂走了便能实现。
顾恒跟漂流瓶间发生的,当真像异闻刊物里的故事。几个月前顾恒准备考托福,天天去小区外静谧的江边晨读。那日,顾恒如常早起来到江边,眺望了江面一会儿,他刚打算在行人椅坐下,一阵风吹来,熹微晨光下粼粼江面上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攫住了他的目光。他眯起眼睛细看,发现那是一个瓶子一样的东西,不一会儿瓶子越漂越近,他忍不住翻过栏杆,沿着堤岸长满青苔的楼梯慢慢往下走,探出身子一把将快要飘至岸边的瓶子抓在了手里。
那是一个无色的五角星形状的玻璃瓶子,不大,很轻,像小时候街边流行的一种用来装五颜六色软糖的瓶子。他抓在手里把玩了下,注意到瓶肚子里有一张卷起来的小纸条,他并无多想,废了些力气将玻璃塞子拿下,把里面的小纸条倒了出来。
纸条摊开,里面是用铅笔写的稚嫩的字体——哥哥,你去na儿了呀?乐乐
顾恒想,这一定是个小屁孩儿的漂流瓶,不知是从哪里来,阴差阳错来到了他手里。他犹豫了下,决定代替那个“哥哥”把漂流瓶收起来,既然它能被他拿到,就算是缘分吧,一个漂流瓶能到人的手里是概率很低的事情。
可是,第二天清晨,顾恒又拿到了一个漂流瓶。
他有些吃惊地打量着眼前这个跟前一天拿到的漂流瓶长得一模一样的瓶子,将它的瓶塞拿开,更惊讶地发现,如果没错,这个漂流瓶的主人还是那个想念哥哥的小孩。纸条上的字依旧是铅笔写的,字迹也一模一样——哥哥我错了,我再也不dao乱了,你别跟我玩捉迷cang好不好?乐乐
顾恒照样把瓶子带了回家,放在一个闲置的箱子里,第三天,他又捡到了一个漂流瓶——哥哥是不是不原谅乐乐了?
接下来几天,小纸条的内容是小孩在回忆跟自己哥哥一起玩耍的细节,顾恒看着有些于心不忍,甚至萌生了给那个小孩通信的想法。可是水流不能逆转,既然瓶子漂来了这儿,那他放出的瓶子绝对不可能漂到小孩手里去。事实上,他能连续那么多天在同一个地方收到同一个人的瓶子,已经像是奇迹了。
他转念一想,既然这样的奇迹都发生了,那他不妨也尝试一下?
那天晚上,顾恒用那种五角星瓶子放出了一个漂流瓶——乐乐,你在哪儿?
没想到第二天的纸条像是回信一样——哥哥!我deng了你好久了,我一直在望平呀,你呢,哥哥?你还在望平吗?
顾恒觉得奇怪,一瞬间有点怀疑是不是谁的恶作剧,望平,望平?他上网查了资料,确确实实有那么个不出名的海边小镇,也在岭南,但离他所在的城市四百公里。
——我在德城,没去过望平。你哥叫什么名字?
——我的哥哥就是你啊,哥哥为什么要搬走,你不喜欢乐乐吗?乐乐好想你!
顾恒有些无奈——我不是你哥哥,我还没去过望平,怎么可能认识你?你来过德城吗?
——恒恒哥,你是不是忘记乐乐了?
……恒恒哥?
看到纸条的顾恒久久回不了神,脑海深处像被击中了一样,不断有什么要喷薄而出,几乎是迫不及待的,他提笔写道——我来找你,乐乐,你在望平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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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恒吃过午饭,便启程前往望平。虽然没有具体地址,但他觉得大概知道自己应该去哪儿,望平地方小,知名的海滩只有一个。
时值十一月中旬,岭南已经入秋,在海边吹着海风有些冷,顾恒竖起风衣领子,沿着傍晚少人的海滩边张望边走,看着一望无际与天相接的海,他突然觉得自己是一头热。虽然德城的江是汇入望平临着的海的,但即使是网络上的漂流瓶,也不可能让两个人通过一来一往的漂流瓶联系。
真的有奇迹吗?
红日渐渐没入海面,风越吹越大,顾恒走得有些累了,便借着余光小心翼翼地攀到一处礁石休息。陆风交杂着海风卷来,腥咸的海洋气味缭绕不散,顾恒坐在冰凉的礁石上,望着海上缓缓生出的一轮明月,越发觉得周身发冷。望平,望平,他真的从未到过望平吗?他早前就有察觉怎么都回忆不起9岁的事儿,他会不会在9岁这年来过望平?比如学校组织的春游或者秋游。可是妈妈说他并没有来过……
一阵笑声打断了他的思路,顾恒低头往下看了看,是一家三口在海边游玩。透过夜色,他勉强能看出那是一对年轻的男女,而那个六七岁模样的男孩应该是他们的儿子。男孩儿戴着顶冷帽,身上穿着长袖,裤脚卷到膝盖处,顺着时进时退的浪花奔跑着,银铃般的笑声不断。年轻的父母看着男孩,不时嘱咐一声:“乐乐,别跑太快,小心摔倒。”
顾恒耳尖的听到乐乐这名儿,不禁坐直了身子,眯起眼认真地盯着男孩儿瞧,可惜月光并不亮,他看不太清,只能见到男孩儿的小脸儿笑容满满。他不知为何在心里断定,这就是乐乐。
顾恒看了一会儿,决定爬下礁石去跟小男孩一家打个照面,可是现在天完全黑了,不比傍晚,他下去并不容易,就在他一点点努力的时候,突然一声尖叫从海面传来。
他一惊,抓紧礁石突出的地方站起来往下望,只见那对年轻的父母正往海里跑,而那个前几分钟还在玩闹的男孩儿已不知所踪。顾恒看得心脏突的狂跳,腿一下子麻了,动弹不得,他死死盯着海面,终于看到男孩儿的双手从海里伸出,挥舞着求救。那对父母显然也看到了,正努力往男孩儿那边去。顾恒稍稍放心了些,可就在此时,一阵大风刮来,他看到远处的海面一个大浪快速地延伸而来,像一双巨手要抓住什么,他喉咙里还没能发出一点声音,就眼睁睁看着前一秒还在海边上的三人瞬间便无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