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黑眸清澈见底,不染一丝污浊,绯钰一怔,恍若看见了十五年前的那个孩子。
她许久没有动作,硫潋便兀自往下说去,“姐姐总觉得自己不堪,却将楼里的娘子们视为明珠。但若是没有姐姐,我们哪一个不是非死即残的下场。硫潋不会说话,但是可以笃定,不管姐姐过去如何,伴袖楼里不会有一人觉得姐姐肮脏不洁。”
她上前了两步,吻上了绯钰的唇角,平日里冷言寡语的人,可唇瓣是柔软温热的。
这样浅浅的一吻在绯钰的脸上停留了许久,直到风吹船摆,她才后退了些许,但那双眼睛依旧直直地望着绯钰,她告诉她,“这世上再没有人比姐姐更加美丽高洁。”
绯钰垂下了眼睑,她像是愣怔了一会儿,良久才回过神来地轻笑一声,“好了,把衣服穿上吧。”
这不是硫潋第一次对绯钰这么说,也不是绯钰第一次避而不谈。
她也不喜欢谈这事,总是半道上就结束话题。
硫潋张了张口,她还想要说些什么,可在绯钰转过身之后,一切都不得不咽下。
“是。”她只能又变回了那个沉默寡言的侍女,撑起了篙,将船缓缓驶向了柳清塘。
挨挨挤挤的荷花荷叶似乎想要挽留住船,可拗不过船上人的去意,只是徒劳地留下些许水流的声音。
她们来时满身脂粉酒气,回去时,载了一船荷香。
那荷花的香气将两人送到了伴袖楼下,再一转头,早已悄然不见,只能是记忆中偶然的一隅。
身前是醉生梦死,身后时一池幽梦,硫潋率先上了岸,她扶着绯钰上来。
不管是哪一场梦,只要绯钰想去,她就跟在绯钰身后,她从不抬头望日瞻月,她只看着绯钰。
这是刻在硫潋骨血里的本能,从七岁那年起,到今已有十五年的光景。整整十五春秋,她再也戒不掉这份习惯。
那年她抬头,望见了女子鬓后的牡丹。她坐在车里,透过几根木栏听着外面的谈话。
“一个丫头,何故关在囚车里。”
“她不会说话,性子还桀骜,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我怎么教导她她都不听话。之前饿了她三天,本以为她学乖了,结果一放出来就挠伤了客人,那郎君气不过,要找我赔偿,我哪里赔的出钱来,只好把她送过去。怕她路上逃了,所以用囚车关押,这丫头又凶又疯,你瞧,她两只手若不用铁链拴起来,动不动就得伤人。”
“伤了人,送个七岁的丑丫头就能了事?”
“娘子有所不知,那郎君尤其嗜好雏.妓,每年都要搜罗不少小丫头,听说是因为用个几次就得扔了,所以倒也不在乎长相。反正她在我这里也脱不了手了,留着还是个麻烦,送去就送去吧。”
“多少钱。”
“娘子说什么?”
女人没有看囚车里的她,移开长烟,吐出了缕渺渺的烟,她问,“要赔多少钱。”
第66章
“你不是老.鸨。”
硫潋被绯钰买下的第十日,这是她对绯钰说的第一句话。
彼时绯钰正坐在镜前描花钿,她听到硫潋突然开口说话也没有回头,照旧忙自己的脸,“哪来的十五岁的老.鸨。”
硫潋抬头,“你是娼。”她顿了顿,反应过来了绯钰的那句话,“十五岁?”
“怎么,看着不像?”绯钰扭头,望向了缩在角落里的硫潋。她长了一双桃花眼,不笑的时候就已水光潋滟,稍微一挑便是万种风情。
而她这时候是笑着的,“是应该不像的,我早就是女人了。”
硫潋一怔,随即又低下了头,把半张脸埋进了膝盖后,不再说话了。
她在绯钰的房间里沉默地待了半个月,绯钰从不管她,院里有人来送饭时会给她捎带一份,其他时候只要硫潋不开口,绯钰也不会和她多说什么——即使是她接客的时候。
她当着硫潋的面和男人耳鬓厮磨、当着硫潋的面呻.吟喘息,有时候恩客不好意思,可绯钰不在乎,抚着男人的胸膛调笑,“郎君,别管她了,多看看绯钰。”
硫潋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她便只能低着头,把自己龟缩在灯光照不见的角落里。
没过几日,她开始不低头了,她抱着膝盖看着绯钰动作,她看绯钰如何跟男人打情骂俏、如何跟恩客你侬我侬,也看见了在客人走后她是如何得身心俱疲。
硫潋的前任老板说得对,这孩子又凶又疯,才七岁的丫头,连别人的翻云覆雨她也能面无表情地看完。
或许是因为绯钰帮她逃过了虐杀的命运,或许是这半个月来绯钰没有伤害她分毫,亦或许是孩子的本能让她觉得绯钰无害。
终于,在天光微亮,男人离去后,她从角落里走了出来。
“你的容貌不必做娼,”她望着床上面色惨白的绯钰,直言道,“那些男人很喜欢你,你可以做他们的姬妾。”
“姬妾。”绯钰躺在床上,小臂遮着额头。她咀嚼了这两个字,然后一笑,“那不赚钱。”
“可你好像有很多的钱。”硫潋又往前走了两步,离角落远了些。
就在她往日坐在那个角落里,瓷器玉瓶中藏满了钱币金条。她来的第一日就坐在了那里,可绯钰一句话也没说,那些瓶瓶罐罐的位置也没挪过分毫。
“吃饭穿衣,做什么不要钱。”绯钰没有看她,仰躺着望着床顶,疲惫地呢喃,“钱当然越多越好。”
硫潋不能理解,她看得出绯钰并不喜欢做娼,和她以往见到的那些轻浮放浪的娼不同,绯钰每一次接完客人都要休息上几个时辰,又要在水里浸泡上半天,泡得全身通红才起来。
夜色里那两三个时辰的欢声笑语过后,她要用余下的整整一日来恢复元气。
既然如此厌恶做娼,她又有了足够挥霍一辈子的钱,何必还耗在这里。换作是硫潋,早就给自己赎了身出去生活。
对话无果,过了片刻,女人从床上将自己撑了起来。她确实不像刚刚及笄的女孩,身段妖娆胜雪,朱唇不点而艳。这哪里是十五岁少女能有的容姿,她是一朵熟透了的牡丹,连花瓣上都沾着黏稠的蜜,浑身皆是成年女子才能拥有的风韵。
她坐在床上,喘了口气,继而扭头看向了硫潋。
“既然站起来了,就去把自己拾掇拾掇,好歹不要碍了我恩客的眼。”
硫潋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于是她出了门,去井里打了一桶水,脱光了衣服把桶举过头顶,哗的一声冲了下去。
“好了。”她穿上丢在地上的衣服,然后跑回来交差,鸟窝似的头发滴了一路的水,尖长的指甲里都是乌黑的泥。
绯钰看着她,她也看着硫潋,目光澄澈且坦然。绯钰可以从女孩的眼里看出,她并不是敷衍自己,而是认认真真地完成了自己的吩咐。
“没有人教过你怎么梳头么。”她问。
“我没有梳子。”硫潋道。
绯钰闭了闭眼,她披上了外衫下了床,招了院里的丫鬟打来了热水,随后撸起了袖子对硫潋道,“我今日教你一遍,以后你自己来做。”
“一定要?”硫潋仰头问她。
“一定要。”
硫潋不语,又低下了头。她讨厌洗身子。
……
纠结的头发太多,全部被绯钰剪去。硫潋也不在意,顶着个蓬松的蘑菇脑袋继续住在绯钰房里,她像只野猫,连褥子也不需要,躺在地板上就能过一夜。
暖黄的灯光下,这间屋子显得祥和而怪异,东边是安然熟睡的小女孩,隔着两扇薄薄的屏风,西边却是男人和女人的混乱。
绯钰等了许久,见硫潋都没有一丝别扭,反倒比她还镇定自若,她就也不再提什么了。野物伤人又容易被人伤,未养成之前,还是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来得安全,何况她带回来的,本也不是什么寻常的丫头。
绯钰将硫潋买回来,供她吃穿,可并不指使她,硫潋也没有半分.身为奴仆的自觉,她从院子里捡了不少乱七八糟的小玩意,每日坐在房里削木棍、擦石头,把那些木石打磨得锐利锋利,然后跑到下面对着花花草草一顿蹂.躏。
这点倒像是个普通孩子。
绯钰养硫潋,像是养了只宠物,不需要她做什么,白日休息的时候,她就看着硫潋盘腿坐在角落里玩儿。
做了大半个月的木活儿,小丫头手上愣是连个水泡都没有。今日硫潋做的是竹排,她摘了细小的绿竹,把一端削尖,再将五个绑成一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