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放心,那些对我来说不过小事一桩。”
少年语气轻飘飘的,好似完全不当一回事儿。
奇怪的是,这一刻,面前这陌生少年,竟让她有一丝神似谢翊之感。他的脾气性格,委实像极了谢翊。谢翊与她是年少夫妻,她了解于他。谢翊自来也是对武艺极有自信,任凭旁人为他担惊受怕,他却完全不当一回事儿,甚至话到最后,谢翊总会皱皱鼻尖,做出一副轻慢模样,叫她安心下来。
此刻,少年微蹙起的鼻尖,竟与谢翊如出一辙。
或许,少年是谢翊养在外的私生子?
可不过片刻,闻月又打消了这种想法。
十几年前,谢翊方才是个半大孩童,哪可能有这么大的私生子?
如此看来,果真是她多想了。
回想起之前同谢翊在山崖前的那场比武,少年唇角微扬,笑意止不住。
他偷瞄闻月一眼,又飞快地沉下目光,他红着半边脸,羞怯地问:“您说,我是不是挺厉害的?”
“嗯?”闻月不解,“此言何意?”
“我竟比试过了辰南王世子谢翊呢。”
“也是。”
“您说,他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厉害呢?”
“那是自然。”闻月一口肯定。
少年似是未想到她会如此回应,瞪大了眼,神情之中,满是难以置信。
不消片刻,待闻月抬眸时,已见少年眼眶红了。
她正纳闷,是自己哪说错了话时。
少年却张开了唇,湿润的眼眶中,是全然的期待。他紧攥着拳,语气是小心翼翼的,连眼睫都是谨慎万分的,“那您……能夸夸我吗?”
“啊?”
闻月觉得纳闷,可当她甫一抬眸,见着少年通红的眼时,心蓦地一下便抽疼了。心头闷闷地,像被重物击打,产生了阵阵钝痛。她也不知,为何会有如此感受,可对着那双小鹿似的眼睛,她本能地,想开口夸夸他。
可未等她开口,已见少年埋下了脑袋,声音沉沉。
“我母亲在我三岁时,便遭人暗算致死。我乃父亲独子,父亲自知能力有限,保不了我多久,为让我在乱世中生存,得以保命,自小便待我极为严苛。父亲在我心中,是威严的象征。他从不夸我,只会训导我要往更高的方向去。他也时常会同我说起母亲,他说,我母亲是个极为温柔坚强的女子。儿时,她是最疼爱我的人,为我受过很多的苦。若她在世,定会常常夸我,将我捧在手心。只可惜,母亲离世太早,我从未与她得见。因而,我自小唯一梦想,便是希望有一日,能得母亲的夸奖。”
少年声声恳挚,听得闻月动情。
她忽然在想,她的然儿长大时,会不会也同少年这般,想亲口听一听母亲的赞赏呢。只可惜,在那个未知的世界里,她早已故去,而她的然儿永远无法听见她的夸奖。
想起未能陪同他长大孩子,闻月心头满是酸楚。
她的眼眶也不自觉地红了。
抬起手,她取走少年的荷叶伞,摆在一边。
揽住少年的肩,她毫无芥蒂地,一把将他拥进怀里,将他想象作她的然儿。
少年显然未料到闻月会如此为之,他先是愣了一秒,须臾后,竟温暖地笑了。他乖顺地任由闻月将她抱紧怀,笑容甜甜十分满足。分明,方才他还在万人之前孤身挑战谢翊,迎那万余弓箭,雷厉风行将闻月带走。
可在此时此刻,窝在闻月怀中的少年,已卸去所有锋芒,他趁势蹭了蹭闻月肩膀,动作憨态,像只温驯的小兽。
闭上眼,闻月回忆起然儿前世的模样。
她抚着少年发心,语气温柔地快溢出水来:“照我看,你比之谢翊不知厉害了多少。谢翊同你这般年纪时,哪来如此深厚的武功修为,你比他,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还是头回听您夸我。”
他埋首在她坏间,声音闷闷,鼻音很重。
他说,“终究不算百来这趟,我的梦想,也算圆满了。”
闻月未听懂少年意思,正想开口追问。
却见少年甫一抬眸,那双星辰璀璨的黑眸,竟一瞬不瞬地对上闻月的眼。
她清晰可见,少年那一汪映着水光的黑眸中,满是她的模样。
少年启唇,认真向她——
“母亲,您当真不知我是谁?”
第100章 前事
“然儿?”
闻月张开唇, 道出这二字小名时, 眼泪已决堤, 淌了满面。
当下, 那万人跟前毫不怯色的少年, 也已红了眼眶。
他用袖子,笨拙地替她抹泪, 却越抹越多。
“母亲,是我, 真的是我。”
一颗心快跳出胸腔。
言语已无法形容她此刻观感, 她唯独能做的, 便是用尽浑身力气,紧紧抱住然儿, 恨不得将他揉入骨血。
她哽咽着,泣不成声:“是母亲的错, 怪我没能早点认出你。方才, 你提及你父亲时欲言又止,又将他误唤作辰南王之时,我就该知道的。”
“母亲不怪你的。”然儿动作温柔地替她顺着背心,安抚她:“在这世上, 我尚未出生, 你我母子穿越时空重逢,本就是怪力乱神之事,母亲难以猜到,也是理所应当。好在, 父亲那坏蛋,总算没骗我,叫我知道母亲当真是最爱我的,即便再世重逢,亦能认出我来。”
闻月缓缓抬眸,捧起他的脸:“那你如今这身份?”
“这不是我。”然儿抓住母亲的手,小鹿似的眼黑黝黝的,灵动可爱:“母亲放心,未来我会作为您的儿子,再回到您身边的。”
“也就是说你眼下,只是附魂在这奉贤山庄三少爷之身?”
“正是。”
“那然儿在另一个时空里,而今几岁?”
“十六了。”
闻月宽心松了口气,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我的然儿终究是好好长大了,真好,真好。从前,你父亲同我说起我死后之事,说你已长成翩翩少年,说你乖巧懂事,我从前皆以为他是骗我的,没想到,竟是真的。”
“母亲安心。”然儿拍拍她的手,“您过世后,父亲一直将我照顾的很好。后来父亲遭人暗算去世,便将我交托给了义父,义父待我如亲子,您尽管放心。”
“好好好,那就好。”
然儿是她重生之后,对前世最大的牵挂。
而今这最后一丝牵挂,也得以安然,闻月心中满是对上苍的感激。
上洞外的阴翳前。
然儿执起闻月双手,说:“母亲可否想知道,我长大后是如何模样?”
闻月含着泪,重重点了点头。
“我带您下山吧。”然儿站起身,牵起她:“我知道这山下镇上,有一位丹青师傅画人像为一绝,我请他绘出我长相,给母亲看。”
“好。”
然儿自来是个极为细心的孩子,加上此刻与闻月重逢,母子连心,早在闻月捧着他的脸,端详着属于周思勉的样貌时,然儿就知道,母亲是想知道他长大了是何模样的。
然儿从前就听父亲说,母亲自来就是最疼爱他的,只可惜红颜薄命,早早去了,未能长久陪伴他长大。否则以母亲的性子,定会骄纵着他长大。
偶尔他惹父亲不快,父亲总会拉他道母亲生前所住的院里面壁。提及母亲,以及她肚子里未能出世的孩儿时,父亲总会长长地叹口气,之后再也不说话。
然儿对母亲是极为尊重,也是极为好奇的。
直到那夜,在奉贤山庄后院,见到高烧在榻,昏迷不醒的闻月时,然儿方才知道,十多年间,那个沉默寡言的父亲,为何时常会对着他长久出神,或许便是因为他有三分像她吧。
山下。
丹青师按照然儿口述,一笔一画地在宣纸上写画。
不过半个时辰,一个样貌清俊的翩翩少年郎已跃然纸上。
然儿将那画纸摊开来,递给闻月,“母亲,这便是长大后的我了。”
原本平复的情绪,却在见到然儿长大后的画像之后,再次汹涌。
画像上的少年,融合了她与谢翊的骨血,三分像她,三分像谢翊。
闻月恍惚想起,那夜谢翊拥着她,提及长大的然儿时,曾同她说起,然儿的眉骨、轮廓皆像极了她。可如今,她却怎么看怎么觉得,这眉骨、轮廓分明都是谢翊的,仅有一双灵动的眼,是像了她的。
她吸了吸鼻子,感叹道:“原来是你父亲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