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查门戈大惊失色,“哪位薨了?”
驿使翻身下马,两步上前,握住查门戈的手:“查将军,末将正要去寻你们。圣上……圣上驾崩了!”
那句老话很对,时隔百年,天老爷再次发火了,皇帝果然遭了。
太子死后,皇帝似乎备受打击,身子一下子垮了下去。前不久听闻唐州地动,他似乎预见到了什么,召来工部,问了问皇陵修缮进展;召来礼部,问了问现在传位是否还有可能;召来诸翰林,初选了几位丞相人选;而后给七叔齐王去了信,要他来日多帮衬帮衬九皇子。
最后,他去找了霍皇后。
“元启也是你的儿子,你别处处跟他拧着来。”皇帝苦口婆心地劝慰道。
他怕他一死,就再没人镇得住九皇子了,这孩子亲情淡薄,待母亲必然好不到哪儿去。更重要的是,他怕他一死,世上就没人待霍皇后好了。
霍皇后心慌意乱,安慰得很牵强:“圣上,以你的身子,再活五十年都不在话下,你快别说这个了。”
皇帝从善如流,没再开口。
话虽不似霍皇后说的那么夸张,但皇帝的身子也不至于连一年半载都挺不过。真正要了他命的,是一场大火。
德贵妃的诅咒似乎成真了,他近日一直梦到赵后,梦得不真切,夜里总是睡不实。为免影响霍皇后歇息,他便一个人搬回了寝殿睡,不准旁人看着。
夜里,不知道哪根烛台倒了,点燃了一小片窗帘。小火变大火,大火变怒火,眨眼间吞没了整间大殿。救火的人来得很及时,人也救出来了,除了熏得黑了点外毫发无损。但皇帝似乎受了惊吓,又像是受了内伤,救出来没多久便阖上双眼,没了生息。
明宗皇帝龙驭上宾,已是足足七天前的事了。霍皇后痛哭了一整晚,而后抹了眼泪,对着众臣发誓,一定要找出杀害皇帝的凶手。但查来查去,验来验去,好几拨人忙活了好几天,结论都出奇地一致:并无凶手,皇帝不过是年纪到了,自然死亡而已。
最后连九皇子都不耐烦了:“父亲可不愿见你这样,快别闹了。”
霍皇后无奈,只得就此作罢,将皇帝驾崩的消息放了出去。
消息传到皇陵时,德贵妃笑得近乎癫狂,笑完就把传信的人轰了出去。
消息传到窦贵生耳中时,他伫立屋顶,东向眺望,久久默然。
“小豆子,你可千万别想不开!”鹿白吓了一跳,手脚并用爬了上去。
窦贵生拉了一把,扶着她颤颤巍巍的身子:“在你心里,我就这么无用么?”
鹿白心说,合着想不开就是无用了?原本打算在人生巅峰优雅离世的人是谁?要说无用,窦贵生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窦贵生在她腰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你心里又怎么编排我呢?”
鹿白顾左右而言它:“现在我知道为什么叫殿下回京了,估计是皇后娘娘下的旨。”
窦贵生没有她那么乐观:“也可能是九殿下。”
霍皇后叫名义上的儿子回京,这倒是有情可原;可要是九皇子的意思,等待唐王的就不是唐王府,而是刑部大狱,甚至是断头台了。
“殿下也真是可怜……”鹿白缓缓吐出一口气,“小小年纪就没爹了。”
窦贵生从喉咙里滚出一个“嗯”字,难得没有吃醋,甚至没想到自己——他爹死了多少年了,早忘了。正想说此处风大,赶紧下去吧,还得好生安抚殿下的情绪,不料手倏地被人握住了。
鹿白不听话的碎发在额前乱飘,毛茸茸的,怪扎眼的,叫人看着就觉得痒。她的声音也四处乱飘,叫人心里直痒:“你比他好多了,你还有我呢。”
窦贵生按住她脑袋上迎风舞蹈的发丝,五指成爪,把她的脸也一并捂上:“该走了。”
鹿白:“……”
鹿白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九皇子心眼极小,比窦贵生的心眼还小。窦贵生生气好歹还骂两句,实在不济再拎出去责罚,他这人文明得很,轻易不会动手。但九皇子却恰恰跟窦贵生相反,面上笑嘻嘻,叫人放松警惕,暗地里却毫不留情,痛下杀手。
哦,现在不能叫九皇子了,人家可是新皇了。
照理说,新皇登基,应该经过好一番假模假式的劝进。群臣三请,太子两辞,最后一次,才勉如所请,以江山社稷为借口,痛下决心,登基为帝。
这回没有太子,也没有寻常的三请两辞、惺惺作态。
第一次劝进时,九皇子就迫不及待地想接受,被代相咳嗽一声,尴尬又匆忙地止住了;第二次劝进,九皇子本不该接受,但他却被迫接受了。原因无他,战报来了,国家危亡,必须由皇帝主持大局。
战报一共来了三封。
陈军兵分两路,一路两万人马,从朔北南下;一路五千,从唐州东进,直扑西京。还有一封出乎意料的战报,是从东北的栗赫传来的。栗赫似乎意识到了陈军此次南下的决心,决定趁火打劫。
几个月前的那场交锋已经叫大周失了好几座城,其中最重要的便是舌州。
签署和谈决定的是时为九皇子、后来庙号熹宗的章元启。朝臣们不敢直言这是熹宗皇帝的错,只道是陈军狡诈,栗赫无耻,朝中有人里通外敌、卖国求荣。
熹宗皇帝初登龙座,新官上任,势必要点上那么几把火。
第一把火烧了查门戈,罪在守城不力,痛失舌州;第二把火,烧了从前的一大批□□,罪名杂七杂八,什么都有。被贬黜和杀头的臣子不乏纠察御史,于是朝野一下子安宁了。
章元启就差在脑门写上“我非明君”四个大字了,臣子们风声鹤唳,三缄其口,生怕哪句话说错,勾起新皇不好的记忆,找个由头把他们斩了——皇帝一旦声明自己并非明君,便可肆无忌惮、不受束缚了。
第三把火本该烧到窦贵生头上,但不知为什么,章元启生生憋了回去,转而将怒火对准了宫人。不顺他心意的都被一一清洗,宫中人数霎时少了四五成。
林御史来时,小太监正沉默地擦拭殿外石阶上的血,而新皇正在书房内听曲儿。
他参奏窦贵生的罪名堪称条条属实,章元启却丝毫不理,青着脸读了半晌,扔到一旁的江如身上:“叫你点灯你聋了,一点都看不清!”
说罢抬脚便走。
等人走了,林御史才从胆战心惊的江如手里拿回折子:“江公公,窦贵生呢?”
他准备找人当面对质,由不得皇帝不信。
江如支支吾吾:“兴许……在典刑司,或者司礼监吧。”
宫中人口锐减,正是用人之际,章元启再度启用窦贵生,担任司礼监秉笔。但他却不愿见到窦贵生,来回不到一里的路程,折子还得靠人从中传来传去。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就像……就像被人捏住了把柄。
得了消息,林御史转头去了司礼监。但窦贵生并不在,他在宫外,在唐王府邸。
唐王住的是七叔公齐王在京中的旧宅。当初谁都没想到将死之人会提前封王,封王之后又匆匆离了京,因此京中没有预备他的宅子,连门口的牌匾都是窦贵生找人现换的。
自然,上头的字是司礼监秉笔、内学堂先生、典刑司掌印、鹿白的对食窦贵生亲笔所提。
“好看!”鹿白站在门口,指着那个端端正正的唐字,“我怎么觉得多了一种……呃,缠绵悱恻的味道?”
窦贵生嗤笑:“你倒是会说,我都没写出缠绵悱恻,你怎么就看出缠绵悱恻了?”
鹿白信誓旦旦:“你一定是想着什么人,揣着什么事,挥毫落笔,自然流露。比如说,这个广字头,跟有些字很相似……”
比如说,有个人的姓。
不得不承认,这丫头眼尖得很,看似什么都不懂,实则样样门儿清。在提笔落字的时候,他的确想了很多。
想到一根烛台,想到一柄铜剑,想到一个火盆,想到一棵开满花的树,想到一页写满字的纸。
想到皱眉,想到呲牙,想到轻喘,想到鹿白。
“嗯……”窦贵生也抬眼望去,轻飘飘地揭过这个令人面红耳赤的话题,“唐王殿下最近如何?还不吃不喝吗?”
提及这事,鹿白顿时颇感无奈:“是啊,除了按时按点喝药,其余东西一概不吃,我真是没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