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公公的小傻子(64)

哦,不对,是蚊子咬的。

人世间有种种苦楚,而你与我的分离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一种。又或者我们压根没有分离,你没有不爱我,而我一直都爱你。

后来,内容就变成了神志不清、鬼画桃符一般的“我爹好像跟人私奔了”“你老婆要没了”“臭不要脸”“放肆放肆”。

臭字划了好几个黑圈,最后还是少写了一点,着实可笑。

窦贵生把抢救出来的那两页藏在心口处的衣服里,仿佛跟心脏融为一体。然后他按下嘴角的笑意,冷冷指着火盆:“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鹿白干笑一声:“我就撕了几页,几页。先生能不能再帮我写一遍?”

窦贵生一扭头:“记不得了。”

鹿白:“怎么可能!”

窦贵生继续扭头,鹿白顿时了然,这是等着她求呢。

她扒在他背上:“先生,求求你!”

窦贵生憋笑的表情很扭曲。鹿白来劲儿了:

“公公?”

“相公!”

“祖宗……”

“爹!”

窦贵生:“……闭嘴!”

鹿白闭嘴了,他也闭嘴了,因为她把他的嘴堵住了。老太监面色绯红,抱得死紧,嘴里还不饶人道:“吃什么了嘴这么臭?”

鹿白:“你才臭,你嘴特别臭。”

窦贵生:“你跟我说臭,你连臭字都不会写。”

鹿白:“谁说的!”

说罢,鹿白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呆坐半晌,她忽的回过味来:“窦贵生,你偷看了!”

窦贵生:“啊……什么?”

鹿白蹿起老高:“你别装,是不是偷看了?”

“你说什么胡话,偷看什么!”

“装,你再装。”

“……刘县令来了,我不跟你废话了。”没说完就闪身跑了。

鹿白:“……我恨!”

窦贵生逃难似的钻出帐篷,与匆匆赶来的刘县令撞了个满怀,身上霎时多了一滩泥渍。

“大人……”刘县令欲言又止。

窦贵生指着一旁的帐篷,正色道:“进去说吧。”

纠察御史也在帐内,见了刘县令便劈头盖脸骂道:“刘仁,你得了唐州总兵的允许么,竟敢私开军库,好大的胆子!你眼里还有规矩,还有圣上吗?你可知道私开军库是何罪名?”

刘县令顿时面色一僵,摘了头上的冠帽攥在手里,冲窦贵生道:“我要说的正是此事……”

窦贵生最看不惯纠察御史,当下便冷了脸:“林大人,罪行如何轮不到你定,你只消原原本本禀告圣上就是。”

纠察御史一职似乎专为找茬和抬杠而生,他们紧紧盯着一切人的动向,包括朝臣,包括天子。但凡有一点不合规矩的,他们立马就像公鸡似的竖起浑身羽毛,高昂脖子,准备斗志昂扬地掐上一场。

至于不合的是哪条规,他们又说不上来。大周的规矩都藏在书册古籍中,藏在先贤语录中,全靠文人自己领会,无据可依。

纠察御史说:他有罪!刑部快来查!

刑部只得来查。

譬如此刻,林御史说:“刘仁私开军库,不臣之心昭然若揭,不用你说我也会禀明圣上。不过这等行径与叛乱相差无几,最好就地斩首。”

窦贵生“呵”了一句,没等开口,气炸的刘县令就把帽子扔到了林御史脸上:“放你狗日的屁!”

林御史惊了,正要发动新一轮指责,便听刘县令愤愤道:“等唐州总兵回信,这一城的人早他娘的饿死了!”

林御史:“口出狂言,大逆不道!”

刘县令:“你想害死老子这么多人,你才大逆不道。”

两人立刻扭成一团,直到窦贵生说了句“闹什么闹”,他们才不情不愿地停了下来。

私开军库是大罪,但粮草救济百姓,沙袋石料抢修大坝也是不得不为。事急从权,林御史不是不明白。可赈灾的油水一向很多,纠察御史名义上是来监督官员,实则却是来从中揩油的。

否则便是再怎么努力,落到奏折上都是“治灾不力”四个字。

刘县令不知道该给人上供,也没人提醒。他得了钱粮就跑没影了,一会儿修房子,一会儿看大坝,一会儿又想法子通路、买药,忙得不亦乐乎,将林御史忽略了个彻彻底底,无怪乎人家找他的茬。

窦贵生私底下提过一两句,他愣是装作没听懂,铁公鸡似的一分钱都不肯给。这下林御史被彻底惹恼了,连带着对所有人都暗生恨意。

收贿受贿的老手窦公公却对小县官称赞有加:“刘仁是个好官。”

换做他,舍了那几万两银子又如何?一劳永逸,省的这人处处给他下绊子,延误了赈灾的时机,因小失大,得不偿失。但刘县令似乎廉洁康正得过了头。

是好官,是个不合时宜的好官。

林御史的折子源源不断地送往京城,全是参奏刘县令中饱私囊、叛国逆君的,而刘仁忙到站着睡着,压根没有闲工夫掰扯这事儿。高坐龙椅上的天子哪知道外头如何,靠的不都是白纸黑字的折子么?

说这话时,鹿白从他脸上没看出任何欣喜之色,反倒显得忧心忡忡。

“先生,你担心什么?”

他有点心不在焉,被鹿白按倒了都没反应。闻言,他只是盯着帐篷外的一抹星光,像是回到了入宫之前,讷讷地立在母亲的尸体旁,栖栖遑遑,空空落落。

半晌,窦贵生才怔怔道:“什么时候下雨呢?”

鹿白躺倒在他身侧,跟他一起看天:“我也在想。我盼着下雨,就有水喝了,可我又不想下雨,不然山又该塌了。唉,真矛盾。”

不仅矛盾,还无力。

窦贵生不解,他头一次对所处的世界产生了迷茫:“你说,刘仁这样的好官,怎么就没有好下场呢?”

他已经预见到,一等灾情结束,刘仁就会被铐上枷锁送往京城问罪了。

鹿白握住他的手,跟他十指相扣:“先生,你可曾想过,如果有十个刘仁、百个刘仁,大周就会海清河晏、歌舞升平么?”

“我不知道……”

“你可曾想过,圣人有千个万个,天下就会太平么?”

窦贵生沉默了,过了片刻轻笑道:“有千个万个,那也不叫圣人了。”

鹿白转头看着他。他依旧是一副祸国殃民的表情,一双唯恐天下不乱的眼睛,一张得理不饶人、没理搅三分的嘴。没人知道他心底也会担忧,没人知道坏人也可以很好。

“对呀,”鹿白也跟着笑起来,“天下圣人少,俗人多,官也是俗人。既是俗人,就要吃喝拉撒,就要赚钱养家。县令的俸禄是多少?充县一年的开销又是多少?俗人做了官,若是温饱都解决不了,靠什么造福一方,靠什么清廉康正?靠那些虚无缥缈的道德准则吗,靠皇帝老儿的口头嘉奖吗?”

“什么时候,泱泱大国竟要靠舍生忘死的个人勉力支持了?”

刘县令还算好骗的,随便画个“清官”的大饼,他就能为理想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别人呢?只有精神,没有物质,能撑多久?

她的话才是真正的大逆不道,但窦贵生却毫不介意,甚至有种“果然如此”的赞同。他不禁想问,善恶准则错了,那什么才是对的?

鹿白在他脆弱的睫毛上亲了一下:“这天下还是俗人多,你我也一样。”

一己之力撑不起大厦将颓,贤者圣人补不了法度之缺,一个好官也救不回国之将亡。

窦贵生是皇帝派来的人,美其名曰钦差,实则不过是个走过场的,冲锋陷阵的人还是刘县令。不过京中已经得知消息,邻近几州增援将至,有人充当苦力,也算是为灾情带来了些许转机。

说是些许,只因增援的速度远远赶不上霍乱传播的脚步。

初时还好,援军来后修了大坝,搭了灾篷,带了药草,滤了干净的水。可人一多,食水药就顿时紧张起来,加上军中也有人染了病,众人的情绪又开始朝不受控制的方向转移——

有人说,我等本就是来支援的,何苦为一群将死之人搭上性命?

有人说,活人都没水喝,谁还顾得上死人呢!

有人说,这疫病一年半载的消停不了,援军多着呢,谁能谁上,我等先撤了。

没几日,城中就爆发了两次械斗。窦贵生和刘县令都知道,若不能及时止住霍乱,远比天灾更严重的人祸就要发生了。

同类小说推荐:

耽美作者主页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