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鹿白还不觉得什么,“老”字于她是个极其遥远的话题。
第一次模糊地意识到衰老,是在她爹身上。
秋猎那日闪过的回忆,近日来渐渐清晰可辨,她记得她坐在马上,被一双强劲有力、肌肉贲张的胳膊搂在怀里,身后的肌肉硬得有些硌人。那胳膊轻轻松松便勒住一匹马,轻轻松松把她从马上抱下来,改放到他脖子上。
那背影在她回忆中屹立不倒,她以为她爹该是个如树般健壮结实的男人,直到她想起了一些别的。
“帮爹捡一下,我够不着。”她听到男人对她说。
怎么会呢,东西就掉在他脚边,弯个腰就捡起来了。她不解。
“老了,腰不行啦……”男人略带调侃地叹气。
哦,原来这就是老了。
第二次清晰地看到衰老,是在窦贵生的枕边。
那天起床,外头下了场雨。冬雨连绵,天色微沉,睁眼时身边的人已经走了。被窝里还是热乎的,鹿白滚到窦贵生的位置上,一边踢着被子一边盘算着今天怎么跟他闹气。
就在这时,颊边突然一阵发痒。她挠了两下,捉出一根白发。
小豆子老了,变成老窦了。
在见到那根闪亮的白发之前,鹿白从没想过窦贵生会老。尽管第一次见面她就在心里阴阳怪气地骂他“老太监”,可在她心中,窦贵生一直都是窦贵生,是根压不折的竹,坠不弯的树,烧不尽的烛。
他该永远都是三十岁,眼角不多不少,永远都有两条一厘米长的细纹,站在那儿永远都是挺拔,高傲,带着些许风霜。说出的话永远不咸不淡,戳人肺管;身上的肉永远不软不硬,均匀趁手。
原来,原来死亡离他并不远。
在她早就遗忘的时间里,他已然入宫二十年了,甚至比她来到世上的年头还要多。
理所当然地,在她尚算年轻的某一年,他会佝偻成一张弓那么弯,比徐大侍口中的老人还要老。
理所当然地,在她某天出门回来,兴高采烈地要跟他分享见闻时,会发现他躺在树下的凉椅,阖上干枯的眼皮,满是皱纹的脸仰面朝天,沉沉睡去。
理所当然地,在她在墓碑上刻下“窦贵生”三个字时,他会跟泛黄的落叶一起融进泥土深处,来年化作一枚新叶,重新回到人间。只有当她想他时,头顶的树叶才会轻轻颤动,作为回应。
一个令人沮丧的事实霎时击垮了她——在可预见的、终究会来的某天,他将会离开她。
窦贵生正在桌前写字,听到脚步声时正准备放下笔出去。他们又是好几天没说话了,他一直在等,一直在准备。他想等自己铺出一条平整笔直的坦途,站在路口,扬起下巴,翘着鼻尖对她说:走吧,赶紧走。
鹿白曾问他,为什么不能等找到她爹娘,他们一起回去。窦贵生答不上来,总不能说他害怕吧?
鹿白一定会追问,你有什么可怕的?
——那可真是多了去了。
“小豆子……”鹿白眼泪流了满脸,在人逃跑之前就死死抱住了他。
笔尖一颤,一团浓墨甩在纸上,将好好的纸变成了一块尿布。
“咱们别闹了。”她在他背上蹭掉眼泪,声音嘶哑得像个男人,“我舍不得你,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这是怎么话说的,他哪能生她的气呢!
窦贵生不生气,也没觉得两人在闹。相反,她不愿意说话他就不说,她不愿意见他就不见。他配合她的心思,做出她想要的反应,见她生气,他甚至还有些高兴。
睁眼时见到她沉睡的脸,额边沾的碎发,发红的鼻头,甚至偶尔沾上一两点眼屎的睫毛……一切都让他觉得无比真实。
他的爱人就在他身侧。睡着时安安静静,醒来时翻天覆地,多么要命地真实。
“我可真爱你!”鹿白紧紧贴着他的背,有点骄傲,有点难过,有点不要脸。
爱有许多种说法:今晚月色很美,我想跟你困觉,我想每天跟你一起醒来……含蓄的,奔放的,下流的,唯美的。也许是鹿家一脉相承的传统,若让鹿白来选,她总会选最直接的一种。
她并不吝啬语言,也并非嘴笨口拙。他比她大整整十二岁,未来有几个十二年呢?
“我爱你。”她又重复了一遍,一屁股坐上案桌,钻进窦贵生怀里。
那一瞬间,一种滚烫的情绪在窦贵生心里轰然迸出。那不是爱情,那绝不仅仅是爱情。
他抬手捉住她光着的脚,下巴抵在她头顶。眼前是康庄大道,光芒万丈,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笑弯了一双眼。
我也是,他心道。
我可真爱你。
作者有话要说:再收拾一次,窦公公就能被收拾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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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悠哉~、颛生_
第34章
年节过后, 朝中便着手准备立储一事。
冬天虽然没过,但已经是新年了, 新年就要有新气象。新衣裳, 新首饰, 新妆容;新目标, 新计划,新生活。
太子换新的,丞相也得要新的。
为了迎接崭新的一段关系, 鹿白特意在初五的沐佛日上求了两枚平安符, 一枚给十六皇子, 一枚留着给窦贵生。十六皇子得知只有他和窦公公才有,素来淡得没有表情的脸上顿时笑开了花。
他笑也不是大笑,只是抿着嘴唇, 弯着眼眉,笑意吟吟地跟在鹿白身后:“小白,你对我真好。”
“应该的啊。”鹿白不甚在意。
十六皇子一个劲儿地笑, 又把平安符拿去跟赵芳姑炫耀。赵芳姑十分配合地惊叹道:“呀,比那个好看多了!”
鹿白附和道:“对啊,好看的才给殿下, 不好看的给窦公公留着呢。”
一定要如此,不然他定然又是好一番挑三拣四, 嫌这嫌那。她都能想象得到他会说什么:“什么好玩意呢,弄这些花里胡哨的做什么?有这功夫不如多读两页书,比求神拜佛有用多了。”
送他就不能送好看的东西, 越是不起眼越是挑不出错。也唯有如此,他才肯不情不愿、老老实实地戴在身上。
这些缘由不足为外人道也,鹿白自己知道就行,但莫啼院的众人显然误会了她的意思。十六皇子隐隐有些激动:“我和我娘也求了。”
说着掏出两个一模一样的平安符递给鹿白,说是顺嫔和他分别求的,瞧着比她送的精致多了。
其实这本不是什么好玩意。每年沐佛节、佛诞日,宫里都会请高僧设坛讲经,而后为众人分发平安符。连御书房前的石狮子脖子上都能挂两个,着实算不得稀奇,只是讨个彩头、图个吉利罢了。
但因为每人分得数量有限,平安符顿时多了一层微妙而隐藏的含义——
鹿白的符,一个给小豆子,一个给殿下;
十六皇子的符,一个给母亲,一个给鹿白;
顺嫔的符,一个给儿子,一个给鹿白;
赵芳姑的符,一个给殿下,一个给娘娘;
甄冬的符,一个给殿下,一个给鹿白。
青怜被分来莫啼院浆洗衣裳,也得了两个符。万众瞩目之下,她把一个递到鹿白手里,红着脸道:“多谢……”
最终,鹿白以一票优势险胜十六皇子,勇夺冠军宝座。
“全是我的!”她脖子上挂了四个符,在院里耀武扬威。走了两圈又觉得没意思,窦贵生不在,也不知道耀武扬威给谁看。
沐佛节那天,鹿白去给窦贵生送平安符。结果兴冲冲地到了司礼监,才被告知窦贵生已经走了,去西边查税去了。
“昨天夜里走的,此时应当出京了。”苏福察言观色道。一见鹿白的脸沉下来了,他立刻掏出一封信:“干爹走时叫我给你的。放心吧。”
鹿白扫了一遍,头顶的怒火这才消了几分。公务在身,临时出差也是常事,虽说急了点,却也怨不得他。这么一想,她便收了信,欢天喜地地走了。
苏福松了口气。干爹说人来了才能给信,幸好。顿了顿又觉得好笑,既然知道她要来,怎么不肯直接送过去?情之一字,着实难懂。
此次出行,除了去西边查税外,窦贵生还存了几分私心。本来要等正月十五后才能成行,但他特意求了皇帝,允他提前十日。整整十天,足够去一趟唐州了。
唐州鹿氏他是听过的。两百余年的氏族了,兴于开朝,盛于厉帝,自周、陈两国南北初分之后便日渐衰落。及至今日,鹿氏已经如同倾颓的大厦,只剩几根柱子勉力支撑着脆弱的辉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