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石砌成的屋顶再次断裂,许陵肩膀一轻被拽了出去,只听见时运一声惊呼:“阿陵!”
许陵死死地把孩子揽在怀里,蜷着身子任这风裹着他往前去,眼看就是风口边缘,这风却突然卸了力,整个人立刻坠了下来,背部着地,摔得不轻。
时运带了几个人来找他,七手八脚地抱走哭闹不止的孩子,再把疼的呲牙咧嘴起不来身的许陵抬走。
风突然停了。
时运有点缓不过来,心里紧张地直跳,黑云缓缓散去,微弱的光线透了进来,给一片狼藉的成州城镀了层金。
大家心有余悸,观察了许久,确定这阵是彻底消失了才陆续走出避难所。
此时夕阳散去,只剩下轻轻浅浅的一些碎金,铺洒在水面上,倒塌的屋舍间,和被掀了底朝天的农田里。
修士们无处可去,全凭百姓们给他们腾出些位置才能得到短暂的休息整顿。
他们退得匆忙,除了些医药什么都没有,又不知道外面是什么状况——城楼塌陷,千里眼自然也是化作飞灰了,只能先将受伤的弟子治疗安顿,旁的,只能再等等。
时运心内焦躁,嘴唇都干裂了,看着趴在床上动弹不得的许陵,着急地在一旁踱步。
许陵心里也担忧,说:“阵都破了,师兄应该是没事的吧……”
时运不敢乱说,总怕随意预测不详,只脸色铁青地说:“也不知道湟中如何,我们现今也帮不上忙……阿欢不知道怎么样了……”
许陵轻叹一声:“真是朝不保夕。”
第100章 重聚
“现在就给你,接好了。”
江离舟气定神闲地看看弭阆,转头给了林清和一个吻,轻声说:“你别害怕,走个过场而已。”
林清和点头,手指都在颤。
江离舟说是走个过场,竟也真的把神识剥离出来,一丝一缕地自识海抽离,那该是什么滋味,林清和紧紧握着他的手,比他抖得还厉害。
江离舟的后背被冷汗浸透了,抽离的神识将他裹在其中,浑身透出盈盈的薄光,仿佛一碰就碎的幻影。
江离舟突然反握住他的手,说:“清和,你生自哪里?”
林清和猛地一哆嗦:“临云山。”
江离舟笑:“至浊至阴之地,却生得至灵至纯之物,可见天无定论,世无常道。”
弭阆等的不耐烦,催促道:“告别完了吗?再不快点,成州就没了。”
江离舟置若罔闻,静默地看着林清和的眼睛,神色肃穆:“临云山的山神,也是万千死灵的主人。”
一缕神识悄无声息地缠绕在他们紧握的双手间,袅袅萦绕,似去还休。
林清和灵台顿时清明,目光灼热:“他们的主人,臣服于你。”
江离舟神情不变,两人相缠的腕间渗出血,不动声色地融进那缕神识,血雾一般丝丝缕缕,将折未折,似聚似散。
江离舟原本剔透轻薄的神识霎时金光缠身,似是披上了一层金甲。
他眼底卧了一弯月,清冷萧瑟,披挂着千年前的凛凛寒意,那是天地不可止,岁月不可摧、应当陨落,却终究未陨的最后一位神将。
他声音很轻,说出口却仿若金钟古罄齐鸣,在阵中声声掷地:“借启神将生魂,召我草木魂灵,落地为将,遇风为兵,除晦乱妖邪,斩落尘下!”
弭阆愣了愣,还没明白他干了什么,阵内霎时翻天覆地,严丝合缝的邪阵如同被撕裂的锦缎,处处裂痕。
这阵便是由生魂所祭,这时被江离舟的召令惊动,纷纷挣了束缚,四处逃开,整个阵法大乱,片刻便消弭无痕。
“落地为将,遇风为兵”的各路生魂死灵将弭阆这个摆在明面上的“晦乱妖邪”围了个严严实实,张牙舞爪地将他啃噬得干净。
湟中仿若天助,乍现数万天兵,轻而易举解了湟中之困。
整片沃土,无有不听令者,不知来路的神兵天将如狂潮袭过,将一片狼藉的关内大地洗了个清晰明朗。
临云山下的默泉轰然炸裂,整座山轰鸣三日尚有余音。
江离舟两人皆是重伤,召令是字字铿锵,人却被反噬的几乎丢了命。万千死灵是借林清和的手才能召得动,因此破阵才会如此容易。
两人是在成州安稳五日后才被派出来四处寻探的修士捡了回去,江离舟双眼下都是干涸的血迹,像是被炸没了眼睛,内府重创,五脏六腑被他一道召令几乎召的处处渗血,也不知道这条命是怎么苟延残喘五日尚有鼻息的。
林清和直接打回了原形,浑身上下全是细小的伤口,不长却深,最深的几乎入骨,内府也好不到哪去,也是奄奄一息。
夏天无一众圣手没日没夜地给两位不要命的诊治,整整半月才算是勉强从往生路边上给人拉了回来。
但是这两个仍然没有苏醒的征兆,无声无息,像是神魂不知去向。
颜钟长老亲自来了一趟,把人带去了无尘谷,说是无尘谷灵气充沛,适合将养身子。
明烛山那几个干脆搬到了无尘谷,夏天无连着苍锦一众人都拖家带口地来照看两个没有声响的活死人。
无尘谷突然又热闹了起来。
大概是百年吧,两百年还是三百年,谁都记不清了,大概是他们的悉心照料感动了铁石心肠的其中一位,江离舟终于缓缓转醒。
第一个发现的是惯爱大呼小叫的菟丝,若不是夏天无以大夫的身份把闲杂人等赶了出去,江离舟估计刚醒来就被这么多人惊地撅回去。
他醒的时候已是深夜,摇摇晃晃的烛光与窗口倾泻的月光相印成趣,夏天无伸手给他搭脉,问他:“感觉哪里不舒服吗?”
江离舟吃力地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说:“我的小鹿呢?”
夏天无立刻捏着他的眼皮没撒手,惊奇道:“能看见吗?”
江离舟烦躁地把他的手打开,撑着身子坐起来,又问:“清和呢?”
夏天无面上忍不住有了些喜色,说:“在隔壁那间,他没事,就是还没醒。”
江离舟立刻要下床,埋怨道:“干的什么事啊,干嘛给我俩分屋。”
夏天无额上青筋跳了跳,忍了又忍才没给他一张臭脸,陪着他往那间屋去。
刚刚醒过来手脚都使不上力气,几步路就几乎摔了七八次,他推门进屋差点直接对着床上的人行了个大礼,最后还是支撑不住地侧坐在床边,又伸手摸了摸床上人的脸,只觉得这一觉睡的恍若隔世。
夏天无不识情趣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召令是你下的吧,怎么你还比他先醒?”
江离舟手顿了顿:“他用自己的神识来护我了,没拦住。”
夏天无点头:“你要是拦住了,这就没你了。”
江离舟感觉都不知道手脚该怎么用了,笨拙地在他里侧躺下,不客气地说:“神医带下门。”
夏天无:“……”
他看林清和的脸就看了半宿,吻了吻,冰冰的,冰的他心里都疼。
他想,一直说仗打完了就能天天赏花喝酒,没有扰人的破事,好不容易等到了这天,却得不到回应了。
江离舟唉声叹气了好久,想想等着也无妨,往后岁月漫长,总有万般情意可摘。
又是百年的时光,桃花谢了又开,冰雪凝了又散,故人仍未归来。
在之前的日子里,他们找到了时连转世的地方,看着他这世做了农夫的儿子,下一世又做了书生,下下世是个姑娘,每一世都在与他重逢。
无尘谷爱过凡人的节日,就算一年又一年流淌得极快,也节节不落。
又到除夕了。
江离舟每到这个时候都格外想他,会想起久远的那只传音鸟,隔着半个蜀中大地的我好想你。
大家都在挂红灯笼,江离舟溜进他的房里喝酒,摸着他的发顶叹气,低声和他说话,说今年大家弄了什么好吃的,说细辛非要吃鱼,苍锦就从自家海里给她提了一溜让她拿去煮。
说累了又吻他一下:“什么时候醒啊?我也很想你。”
江离舟正要站起身,却突然觉得衣角被拉住了,整个人愣了半晌不敢回头瞧。
终于听见一个委屈巴巴的声音:“我也想吃鱼。”
江离舟还没转头眼泪先掉下来了,立刻伸手抱他,又惊又喜,浑身颤抖地去吻他的脸:“想吃什么鱼?让细辛搞,她做的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