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当然,这没什么。”他只好说,分出一点精力来看着路况。安灼拉没有因为他的注视感到恶心让他明显地轻松了下来,“你看起来确实很累。”很累,很脆弱,很像个活人,很招人爱。他在心里补充道。
安灼拉在副驾驶座上挪动了一下身体。
“你看起来也很累……我刚刚就想这么说了。”他说,“你确定你要一路这样开回去吗?不需要歇一会儿?”
格朗泰尔侧过头看了他一眼。
“你要和我换着开吗?”
“呃,不。我不会开车。”安灼拉说。
格朗泰尔冲着车窗外慢慢变黑的天色挑起一边眉毛。
“当然。我早就好奇了。”他忍不住说,为话题的变化松了口气。“你到哪儿都坐公共交通。是什么让你活在这个国度里却没学会开车的呢?你的社会革命还包括节能减排吗?”
“不。”安灼拉防备地说,“我只是一直太忙了——”
“忙着推动社会变革。”格朗泰尔点了点头。
“忙着工作——”安灼拉抗议道。
格朗泰尔在自己能制止自己之前就笑了出来。他得承认,他的笑声有一丝神经质,但这可能是因为他终于放松了下来。从早上碰到安灼拉开始,他一直处于一种紧绷的状态中。他摸不准安灼拉现在对他是个什么态度——鉴于他上一次争吵时对安灼拉说了那样的话,对方应该有十足的理由讨厌他才是。至于阿兹玛说安灼拉一直在谈论他——这又有点过于梦幻以至于叫他难以相信。然而此时此刻,能够和平地和安灼拉坐在一起,和他一起编点什么鬼话好让一个孩子有个愉快的晚上,或者像很久以前一样开他的玩笑——这才总算摸着一点实感。至少安灼拉没那么讨厌他,格朗泰尔想,他还能认真地坐在这儿和自己争辩呢。
“格朗泰尔……”安灼拉因为他的笑声不明所以地瞪视着他。
“……嘘。嘘。”格朗泰尔说。他笑够了,又直起身看着眼前的林间公路——橙色和紫色的晚霞铺满天际。快六点了,他看着仪表盘上的时间,“安灼拉,瞧。”
他话音刚落,仪表盘上的电子数字就跳到了“18:00”。公路两边的路灯在同一时间尽数亮起、像一串儿星星,点亮了路两旁黑黝黝的树林。
格朗泰尔听到安灼拉在他身边发出了一声小小的吸气声。
“很漂亮,是吧?”他说,“我最喜欢的小把戏。我每次这个点儿在州际公路上开车的时候,都会对自己说‘瞧,格朗泰尔’,然后他们就亮了。这就像我会一点魔法一样。”
会一些点灯的魔法——他在心里想。就好像我的人生虽然很灰暗,但我还能想办法弄出点光似的。这听起来还有点儿可悲,不过有鉴于他所知道最亮的光源此刻正坐在他身边,而他刚刚还卸下了一点多年来的内心重担,此刻他不在意这个。他的光源安静地盯着车前的道路,不知道是在单纯地欣赏美景,还是在思考他的话。他们彼此安然地沉默了一会儿,只是看着窗外的路灯、森林和晚霞飞速掠过。
“所以……”半晌之后,安灼拉突然开口了,“你先前真的一直在看我么?”
格朗泰尔差点因此撞在了隔离带上。他试着说话……
“拜托,这车上还有孩子呢!”伽弗洛什——格朗泰尔此前完全忘了他的存在——在他们后面尖叫道,“所以我们到底去格朗泰尔家还是不去?”
这就是为什么过了晚上九点钟以后,在格朗泰尔客厅的电视里传来的砍杀声中,安灼拉还坐在他的餐桌后面工作的原因——没错,当然,安灼拉真的在工作。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了笔记本电脑,还有一沓儿分类钉在一起的文件,把他们摊开放在格朗泰尔的大餐桌上,捏着一支记号笔边看边思考、视嘈杂的背景音为无物。
格朗泰尔和伽弗洛什一起坐在沙发上。男孩儿因为电视节目兴奋地晃着悬空的小腿,格朗泰尔却因为餐厅里的安灼拉心不在焉。在他第五次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头窥探餐桌上发生了什么之后,伽弗洛什似乎有点儿受不了了。
“喂,格朗泰尔。”他用手肘撞了撞格朗泰尔,眼睛依然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你家里有什么可喝的么?啤酒、可乐、橙汁?随便什么。去给我拿点儿喝的吧。我渴死了!”
“你至少还有十几年才能合法喝酒呢,小鬼。”格朗泰尔说,如获大赦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我去给你挑罐橙汁之类的。”
伽弗洛施甚至没费心回头看他一眼。
“慢慢挑。”他说。
格朗泰尔咽了口唾沫。他不知道这男孩看出了多少,或者他其实什么都知道。是德纳第家的孩子都被生活磨练出了洞察人心的天赋,还是他实在表现的太明显了?
他踱步进了餐厅。安灼拉正在餐桌后面对着电脑看着什么东西,他身边摊开放着一沓纸,看格式像是一份起诉书,上面用记号笔做了不少圈画和涂抹。格朗泰尔故意从他身后走了过去,打开冰箱,伸手在里面翻找、眼睛却盯着安灼拉金发的发旋——和他桌上的起诉书。
古费拉克说检察院拒绝了他们的案子。那这想必是一份自诉,还在修改阶段,还没送进地区法院的门槛。格朗泰尔放低了一点肩膀,想看看安灼拉究竟准备到了哪个阶段。他的电脑屏幕上同时开着好几个法律数据库的页面,数十个案子被相关搜索放在他的桌面上。嘿,格朗泰尔想,他认真的就像是写他法学院一年级的法律写作课作业……
“……呃……!”他惊呼了一声,几个啤酒罐垒在一起、被他的手扫出了冰箱柜,一个接一个地砸在了地上。得了,不该盯着安灼拉看的。格朗泰尔狼狈地蹲下身子,手忙脚乱地收拾地上的狼藉。
“……你还好吗?”安灼拉的声音说。
格朗泰尔抬起头,看到对方转过脸来看着自己,似乎也被听铃桄榔的声音吓了一跳。
“呃……呃。没事,”格朗泰尔说,抱着大概七八个啤酒罐,试图安稳地站起身来,“没事儿。”
安灼拉打量着他。
“以前这儿没这么多酒。”他说。
“呃。”格朗泰尔说。是啊,他想,以前——你在的那半个月里——没有这么多酒。那是如此少有的一段时间,他因为清醒感到快乐。可后来你不在了,我又需要酒了。
一个易拉罐从他的臂弯里掉了出来,再一次砸在地上。
“……抱歉。”格朗泰尔叹了口气说。
安灼拉看了他一会儿。
“我不是在责怪你。”他说。
“当然。”格朗泰尔讪讪地说。他抱着怀里剩下的酒摇摇晃晃地靠近冰箱,试图把它们安然无恙地放回去。不知为什么,安灼拉的视线仍然粘在他的后背上。
“你要看么?”在格朗泰尔关上冰箱门的时候,安灼拉突然说道。
格朗泰尔愣了愣,转过身去看着他。
“什么?”
安灼拉冲他扬了扬手里拿着的一摞文件。“自诉书。”他说,“我去检察院的那天你不在,但我猜古费拉克告诉你了——他们不打算提起公诉,所以我想代理伽弗洛什做刑事自诉。我在准备送去法院的材料……也许你想看看?”
格朗泰尔拉平了嘴巴。他盯着安灼拉的蓝眼睛,试图从中找出一丝蛛丝马迹——他想做些什么?这又是什么“看看格朗泰尔是否已经烂到家了”的良心测试么?
“……呃,不。”他最后摆了摆手说。他确实关心这个案子,他想,尤其是在听完了爱潘妮的所有故事、见了那个圆脸的瘾君子、又看着阿兹玛的眼睛是如何被点亮了之后。但主动回应别人的期待实在太难了——尤其对于他来说,这么多年来……太难太难了。“不用了。”
安灼拉轻声呼了口气。
“因为你‘不想再掺和’了?”他温和地说,看上去有些失望,不过只是平静地把文件放回了桌上,“没关系,我理解。”
格朗泰尔看着他的侧脸。
“是啊。”他轻声说。
他移开了视线,从冰箱上面的柜子里给伽弗洛什拿了一盒橙汁,然后蹲下身捡起刚刚那罐滚到地上的啤酒,拉开了拉环。安灼拉已经没有再看他了。他的眼睛转回去重新盯着屏幕,一只手握着鼠标操纵页面,另一只手在思考中转着手里的记号笔。格朗泰尔抬起下巴喝了一口啤酒,试图从他背后经过。然而,安灼拉桌面上的文件还是吸引了他的视线。就瞧一眼,他对自己说。瞧一眼安灼拉打算怎么写他的诉状,然后就走回去躺在沙发里,把这一切都忘干净。他朝前凑了一点儿,看清了安灼拉写在纸上的罪名,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