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臭味相投。
闻琦年恍然大悟,两个门派都用这样的借口虐杀对方弟子,是以,一旦有一方挑破这是个谎言,那么另一方难免也要遭到武林中的谴责。
谴责是假,届时,争抢他们两派资源才是真。
说来也是讽刺,这样水火不容的两个门派,反而又形成了一层共生关系。
世间,果然是利益最无解。什么仇怨,什么正道,都是体面话。
奚咏轻轻笑了,又给邬图之倒了一杯满满当当的茶:“时辰不早了,邬兄赶紧回房歇息罢。”
邬图之知道他在赶人,也无甚其他的话要讲,便点点头,站起身说:“前番有劳二位出手相救,在下备了些薄礼以表谢意,明日会送到客栈。”
这些虚礼也没有什么意思,闻琦年抽回自己的手,随便摇了摇,没有多说。
奚咏察觉那只小手撤了回去,侧头看了闻琦年一眼,见她没有半点在意,不禁眼眸一暗。
话已说完,邬图之却迟迟未动,直到桌旁的两人皆抬头看向他,他才又说道:“那夜在船上,只问了奚公子名讳,还不知姑娘芳名?”
“我是闻琦年。”
在奚咏难以被忽视的目光下,她简单地说了五个字,便垂下眸子,不再看那名立在跟前的玄衣男子。
邬图之没有介意,冷酷俊美的脸上微微有了些笑意,浅浅地露出一弯梨涡:“夜已深,也请闻姑娘早点回房休息,莫要在他人房间里逗留太久,以免遭遇……不测。”
他一边说着,一边瞥了眼奚咏,暗有所指,弄得闻琦年哭笑不得。
“不必你操闲心。”这话说得奚咏没了耐心,茶杯一磕,直接关门送客。
第34章
闹了一番后, 房间重新安静下来。
奚咏回身, 看见少女正坐在昏暗的烛光下,托腮蹙眉沉思着。她嫣红的嘴唇被光线照得更加诱人,皓腕如同凝着霜雪,撑住了脸颊上为数不多的嫩肉, 让少女不知不觉地微微嘟起了嘴,于无形之中略显可爱俏皮, 难得失去了平日里的清冷淡然。
他看着这样的清丽美人,原本沉闷压抑的心胸似乎也敞亮了不少, 焦躁不安的情绪被按捺了下去, 就像能够立刻找回那个沉静从容的自己。
“式玉,你在想什么?”
话一出口, 是奚咏自己也没料到的温柔语气。
闻琦年神情一动, 从自己的思维中挣脱, 抿抿嘴,苦恼地说道:“明日得去打听打听卢姜的消息……可又该怎么做呢?”
她不知不觉之中, 开始把这个世界的人放在了心上, 也开始依赖起了奚咏。
一听是关于卢姜的事, 奚咏温柔的神色也淡了几分,知道她心里很是担心。
他皱起剑眉, 斟酌说道:“此事恐怕困难。许岩那里不会给出半点援助,而仅凭你我二人,又无法闯进军营要人。”
“难道权势就真的这么重要吗?”闻琦年再次感到自己的弱小和无力,咬住了嘴唇, 不甘心就此放弃营救卢姜一事。
她随口的反问让奚咏沉默了许久。他侧头不语,眼帘掩住了沉沉的目光。
一片寂静之中,气氛又有些僵了。
闻琦年眨眨眼,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也是在强人所难。
毕竟奚咏也只是个江湖剑客,身份简单,未曾只手遮天,又能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难怪他不再出言。
想想也是,倘若凡事都要靠奚咏来解决,那她岂不成了朵菟丝花?
闻琦年思及此处,赶紧抱歉地站了起来,勉强一笑:“今晚就不说这个了,你快睡罢,等到明日我再想想办法。”
还没等到奚咏答话,她便快步离开了房间,还不忘替他轻轻关上了屋门。
夜色冰凉如水。
闻琦年在床上辗转反侧数次,终究是难以入睡,索性披了件外裳,踱到后院去赏月。
她望着那轮残缺的月牙,轻轻叹了口气。
“闻姑娘,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闻琦年听见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心中一惊,连忙转身,可身后却是沉寂的客栈窗户,并没有任何人影,漆黑一片。
“往上看。”那道声音含着满满的笑意,像是因为她的笨拙而忍俊不禁。
闻琦年抿了抿嘴,不大乐意地向上一瞥。
邬图之正坐在屋顶,踩着黛瓦,刀削般的冷硬眉眼被淡黄的月色柔和了几分,墨发皆披在肩上,随着他身子前倾而晃动,修长的手指捏着一坛酒的坛颈,肆意地摇动着。
他微微笑道:“闻姑娘,不若一同上来饮酒?”
闻琦年想了想,只好点头,蹬上梯子,坐到了邬图之的身侧,两人之间隔了五拳之远。
“喝酒吗?”
邬图之从自己右边抓住一坛未开封的清酒,就要作势塞进闻琦年的手中。
“不了,多谢……我不胜酒力。”闻琦年想到自己以前出过的糗事,连忙拒绝,脸颊有些发红。
看她这副尴尬的模样,邬图之也想起了那个大闹淌朱楼的闻琦年,脸上的酒窝笑得更深了些,虎牙若隐若现。
既然对方已经拒绝,他也没再多说什么,随手一拍,打开酒坛,自顾自地喝了两口,叹道:“这样好的月色,的确不该在屋子里睡觉。”
这样好的月色?闻琦年抬头看了看黯淡的残月,嘴角一抽,没有说话。
“鸿光丧命……今夜在下自然是难以入眠。却不知姑娘你又有什么心事?”
闻琦年见他问得轻柔平淡,无甚旁的意味,不禁垂下眼帘,将卢姜之事简略地讲了一遍,想知道他是否会有什么办法。
听罢,邬图之默不作声地喝完一整坛酒,侧眸凝视她许久,似乎有些犹豫。
过了片刻,他才撇过眼,开口道:“已经晚了。一旦被充去军营,只怕这辈子也找不见人了。”
被充军中的女人不会固定生活在一处,而是随时流动,被押送到各地去抚慰士兵,且管控得极为严格,除了接待,其余时间一概不能见人。
卢姜或许会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死在路上,抛尸野地;又或许不堪受辱,早已找到机会寻了短见。
说来说去,都是一个意思,她没得救了。
邬图之低头慢慢地说着,生怕闻琦年接受不了。末了,他一抬眼,仍是看见面前的少女眼中盈满了泪水。
“你——你别哭——”
饶是性子冷酷的他,也没见过女儿家流泪,还是这么个冷淡的美人,顿时有些手足无措,摸了半天,才找出条旧手绢,又忽然觉得这烂翻翻的手绢实在不堪,难以递出去,给细皮嫩肉的少女使用。
而且,他洗过没?
好像忘了……
闻琦年没吭声,抬脸望向月亮,泪水滑落在颌边,滴进了衣襟。得知救出卢姜的可能性很是渺茫,她深深痛恨于自己的无能,十分彷徨后悔,忍不住想要大哭一场。
卢姜什么事也没做错,却落到了这个下场,被歹人设计充为军妓,父母又远走他乡,不敢再与她有联系。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就要这样早早凋零?
自己当初为何自信满满地说能够护住她?为何粗心大意地让她独自留在客栈中?
闻琦年胸口闷痛不已,咬紧了牙,默默流着眼泪,红唇要沁出血色来。
邬图之注视着她,叹了一口气,索性将手绢一扔,扯住自己的护腕绑带,解开了半截,把闻琦年的脸扳了过来,轻轻为她揩拭了个干净。
那张小脸白皙柔软,巴掌般大,略为清瘦,被风吹得冰冰凉凉。
简单擦了擦,他赶紧松开手,转过身子,默默地又开了一坛酒。
闻琦年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她竟就哭了?还是在一个仅有几面之缘的男子面前。
她心中一凛,连忙调整了情绪,先把自己的愤懑难过压下,努力地恢复了那张冷淡的面容。
“生死有命,闻姑娘不必过于自责,这世间有多少苦难之人,哪里是你一人能担下的?”
邬图之想了半天才憋出这句话来,自知水平不高,安慰不到对方,有些烦恼,便又淡淡说道:“说到底,别人帮不了一世,全靠自己打算。在下一直相信事在人为,卢姑娘或许吉人自有天相。”
闻琦年勉强点了点头。
邬图之又问道:“恐怕闻姑娘在意的事不止这一件罢?”
这人倒是挺有眼力。闻琦年不大自在,又有些讶异,只好诚恳地承认道:“没错……我今日,第一次杀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