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医院,一间单间观察室,隔着扇玻璃窗户看向里面, 陈译正双手环抱两膝, 紧缩着身体坐在床头。眼神空洞呆滞,一字不语。
“宋老板,这怎么回事?”窗户外, 付染和宋尘并肩站立。
宋尘就简单描述了下陈译的状况:“两三点的时候,他开始在房里大喊大叫,眼睛布满血丝。我们进房间去看他, 他就不停地砸东西。表现十分狂躁,谁都安抚不下来。来医院后就打了针镇定剂。”
“医生怎么说?”
“因为不了解发病缘由,所以还不能断定具体问题。爷爷跟医生谈过话,现在已经回去休息了。”短暂的停顿,宋尘垂眸, “付染,你很了解陈译,应该会对他病情有所帮助。”
付染继而陷入沉思。
“或许,我有办法找出发病缘由。”她又看一眼房内陈译,“阿译的手机在这里吗?我想查看他一条短信。”
宋尘立即掏出手机:“我打电话让家里佣人送过来。”
付染略瞥了瞥,现在宋尘的手机已经衬得起他的身份,是轻薄昂贵的商务款式。但同佣人之间对话,他的恭谦和礼貌又一分不少。
“宋老板,你黑眼圈都出来了,躺着眯会儿吧。”等到宋尘通话结束后,付染将他拉到旁边连排座椅上,又拍拍自己并拢的大腿,示意他把头枕过来,“白天不是还要去公司上班吗?可惜,看来今早上不方便去领证。”
其实是最近这一阵子,都不方便去领证。
因为陈译突如其来的病情。
宋尘自然也心知肚明,带着一丝清朗的笑意,依言躺在付染身上:“再等等就好。”以及闻着付染身上淡淡的香气,他沉醉入迷,“付染,我会一直等你。”
“好。”付染低语着,躬身吻了下宋尘额头。然后单手轻柔地抚过宋尘双眼上方,让他闭眼。
后来大概过了十几分钟,佣人送来手机时,宋尘已经睡沉。付染找了个枕头搁在他头下,随即申请进入了观察室。
正巧这时陈译也昏昏沉沉睡了。
付染取了他指纹给手机解锁。点进短信图标,第一条短信显示的时间即晚上他们对话那会儿。发信人备注助理。继续点进信息,内容很简单。
只短短一行字“出狱时间就是这两天”。
霎时间,付染脑子里出现疑问,是谁出狱?
毫不犹豫顺着这个号码打了过去,在她描述了下陈译病况后,陈译的助理才说出一个名字。
一个付染即便多年没再听过,也一辈子也不能忘记的名字。
再看床上睡眠状态中依旧微拧着眉,显得十分不安的陈译,他面色苍白如纸,两颊也已然凹陷,就如同一具被志怪小说里的妖精吸走了精气的干枯身躯。
付染恍悟,原来陈译曾经所受的创伤依旧遗留在他内心深处,这么多年,他平日的淡定和从容都只是表面。反而到今天,一根导、火、索,让所有的压抑和隐忍积攒在一处爆发。
他始终没有迈过去那个坎……
随之陷入过往,付染又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一连串阴暗画面挤入脑海,她逐渐感觉有揪心的疼痛。
只不过这次的受害者,并不是她。
她憎恶过陈译,但她心底又明晰,那个时候,陈译所承受的痛苦,比她要多。
“付染,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吗?”这时,观察室的门被打开。
是宋尘醒了。
早在廊道上,他就透过窗户瞧见付染状态不对,进观察室一看,更发觉付染额头已经起了层薄汗。
但付染摆了摆手:“身体没事……只是又想起了阿译的事情。”目光再次投向病床,她牵起宋尘的手,紧紧握住,“宋老板,我大概已经知道阿译为什么发病了。”
眸色一紧,宋尘刚想问句为什么,门口忽地出现两人,抢先他一步问了出来。
是宋齐安回去睡了两个小时养了些精神,一并通知了叶蓁,带着叶蓁又匆匆赶来医院,两人脸上都挂满愁容。
看看时间,旁边白墙上的挂钟显示着七点,帝都的冬天,天光初露。
付染想,有些事情她还是要替陈译说出来。有些难关,还是要大家陪着他一起度过。
在帝都,她真的从来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这一刻,更加期盼着太阳升起。
*
“在孤儿院的时候,阿译曾经受过侵犯。”
“身体方面的侵犯。”
“长时间的侵犯。”
医生值班室内,主治医生已经上班。众人围着一张工作方桌而坐。
付染垂头,依旧紧紧牵着身侧宋尘的手,仿佛那是她力量的来源。宋尘也感知到什么,温柔地凑近她耳边:“付染,我在这里。”给她以坚定。
内心一瞬安稳,付染侧过脸看着宋尘,这才继续开口:“阿译是跟我差不多的年纪,在孤儿院相遇的时候,都不过七八来岁。他对我很好,我跟他也很亲近。但渐渐地,我发现其实他对所有孩子都很好。”
“但凡有好吃的好玩的,都会让给别人。从来不争不抢,懂事体贴。好像世界上全部美好的品质,他都具备。”
随后略偏过头,付染目不转睛盯着对面医生的白大褂,慢慢跌入了一片白茫茫。
在那里,她又回到了儿时,和陈译用着稚嫩的面孔彼此相对。但面孔之下,她又心知肚明,陈译的灵魂早已长大。
他的思想成熟又可怕。
“直到我被领养前的一年,某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孤儿院组织了一场郊外春游。”
“不巧那时我发烧,就没有跟过去,一直留在房间休息。后来稍微来了些精神,我闲不住,又跑去图书室想找几本故事书看。不想中间经过院长办公室,意外听见了一阵恶心的声音。全都是性相关的污言秽语。”
“好奇心驱使我靠近窗户。墨绿色的窗帘布隐秘而厚重,但边角处正好留了道窄小缝隙。透过缝隙去看,我目睹了最不堪的一幕。更让我难过的是,即使遭受了那样人神共愤的侵犯,还只十岁出头的阿译,却没有一点反抗。”
“他好像早习惯了,脸上的表情麻木又淡然,不吭一声地,任凭自己的躯体被院长摆弄……可我接受不了这样的事情,立马找地方去报警了。我想着必须要让院长伏法,不能再让他伤害阿译。”
“但反转的是,后来警察来了,阿译却已经恢复成了往日模样,笑得像那天的春风一样温柔,看着我否定了一切。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都不需要院长有所辩解,只他淡定从容寥寥几句,就让警察判定这又是一个调皮小孩的恶作剧。”
“自那以后,我再不愿意亲近阿译。而他因为秘密被我窥破,就开始在我面前卸下伪装,会靠近我说出他内心真实的想法,会表现得阴沉和冷酷。那是一个完全不同于表面的他。到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了他真正的欲望和目的。”
“一直以来,他都有着强烈的企图心,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没有一丝瑕疵的人。聪明能干,温和而有礼。这让很多有领养计划的家长一来孤儿院,总是会首先注意到他,并相中他。但他的回答永远都是拒绝。”
说到这,付染侧目看向了另一边沉默的宋齐安:“直到有一天,爷爷您向阿译伸出了手。他的意愿,变成了接受。”
就是为了一个这样的结果,陈译一直都在忍。所有的伤害和痛苦,似乎都被他一己之力,默默消化。他终于得到了他所追求的至高点,坐拥身份地位、金钱权力。
后来,付染也一度以为陈译成功完成了他的蜕变。
但是现在看来,其实他从没有走出过那段记忆。
这一点,在场所有人都无比明白。
主治医生的脸色早已愤怒而青黑。他旁边坐着的叶蓁,爱慕陈译已久,更是不可控地一直擦拭着眼角。
寂静的瞬间,宋尘叹气:“过去加诸在他身上的创伤,从没有消失,反而一天比一天严重。”
付染随即接过话:“而且现在阿译以为我们每个人都抛弃了他,背叛了他。”
以及在这个脆弱的关节点,短信中的内容显得尤为重要。她继续说:“我想最后压垮他心理防线的一点是,他害怕自己又即将遇上院长。今天我才知道,原来我和阿译被领养后不久,院长就入狱了。”
“这两天,正好又是院长出狱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