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冠月,好儿子,乖宝贝,你要看着这条裙子,知道妈妈为你受了多大的苦,遭了多大的罪,妈妈为了你什么都愿意做,你是妈妈的骄傲,你一定要出人头地,你要有出息。」
「老琴师说,乐师、评委、大赛主办方,只要能帮得上我的人,就能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他说我母亲是个人尽可夫的女人,可笑的是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他还说我是个废物,靠自己连比赛都获不了奖的废物,那个时候我一推开家门,随安,满屋子都是那个味道,像野兽一样的,男人恶心的味道。」
「我是想要结束这种生活的,我想拯救我的家,我的家人,可是晚了,我爸没多久就发现了这些事,他们大吵一架,我母亲骂他窝囊废,我爸开了老琴师的车,那天下着大雨,他德语又不好,又没有认识的人,身上也没钱,也不知道他能去哪。我想跟着他,可是他跟我说,冠月,你要保护爸爸,你要保护爸爸最后的自尊。」
「我爸是在桥上出车祸死的,雨大路滑,对面还开了远光,结果撞上了一辆运输建筑材料的大货车,整个车子都从桥上掉进河里,第二天快中午才捞上来。听警察说,钢筋顺着右眼扎进去,把脑袋都扎穿了。」
「后来我得了好多奖,赚了钱,出了名,我不想让我母亲嫁给那个琴师,我有能力了。可他们还是结婚了,她说她习惯了,甚至那老头死了以后,她又找了这个年轻的,她上瘾了。」
他讲完了,回过头来看着目瞪口呆的我:「李随安,李作家,这样的故事你写得出吗?」
「冠月,我……」
我写不出,我连想都不敢想。
所以他才会说要我做他的一条狗,听话地永远跟他在一起。
所以他才一直穿着白衬衫。
所以他从不展示自己获得的荣誉。
所以他一直戴着那副没有度数的眼镜。
所以他要铐住我,囚禁我。
所以他不沉迷,他克制,所以每一次,我想用身体去跟他讨点便宜的时候,他才会那么厌恶,甚至厌恶得恨不得杀了我。
所以他才会对我说:「洗干净,全都是那个味道,我看你不仅习惯,你还上瘾了。」
所以……
我不能再想下去了,头疼,心又淤堵得想吐。
「冠月,我不知道……」
「随安。」他突然露出了一个很讽刺的笑容,「你这是什么表情,你被我打动了?」
「什么?」我忽然愣住了。
「我的悲情童年,惨淡青春,跟你有一点儿关系吗?就因为我很苦,很惨,这些人对我做的事情不对,所以我对你做的事情就对了吗?就有道理吗?」
我的心在他讥诮的笑容里一点一点往下沉。
「我刚才,」我睁着无神的眼睛,自言自语地喃喃,「我刚才……冠月,我刚才……」
「你刚才,只差一点就被我洗脑了,随安。」
他看着我,把我搂过去揉我的头发:「笨蛋。」
「你究竟想要什么,冠月,你为什么要提醒我?」
「你会知道的,随安,不要急。」
提着行李从梁冠月家里搬出来的时候,他母亲出来送了我,举手投足还是很优雅,我却只觉得恐怖。
她对我说:「随安,冠月是个艺术家,艺术是疯狂的,不被理解的,需要牺牲的。」
我不想去看她的脸,将目光低下去,才发现她的脖子其实很松皱,隐约可见深深浅浅,大小不一的瘀斑。
梁冠月拽住我,平静地看着她问:「你什么时候才能过够这种生活?」
「我的一生都是为了你,冠月,为了把你生父卑劣低贱的基因从你身上剥离出来。」
梁冠月频频点头,轻声说:「谢谢。」
他没有反驳,也没有愤怒,甚至没有表情——我猜他已经不想就这些问题扯下去了,对他来说,这类问题就属于「没有意义的问题」,需要立刻停止思考,才能好过一点。
坐在他的车上,我不敢跟他说话,反而是他若无其事地问我:「你中午想吃什么?」
「我都可以,听你的吧。」
「牛排?」
「可以。」
这是一家很有特色的餐厅,店内被分成一个一个小隔间,用帘子隔住四周,封闭又暧昧。
牛排是放在厚铁盘里端上来的,滋啦滋啦地响,我伸手夹菜的时候,胳膊不小心碰到边沿,烫得立刻缩了回来。
梁冠月却突然碰翻了杯子。
「没事,烫了一下。」我抬起手来看看,小臂内侧留下一块胎记般的红印。
他看了一眼,叫人进来换了杯子,坐到我身边,把我的牛排端到他面前,细细地切成小块。
「随安,你还记得我昨晚给你讲的事情吗?」
怎么可能不记得,我可能后半生都无法忘记这件事。
「那天晚上,那个老琴师对我母亲说,我要在你脸上烫个烟头,我要让全世界都知道你是个 whore。」他低着头熟练地切牛排,头也不抬地问,「你知道我母亲说什么吗?」
我不敢吭声。
「她说,不要烫脸,冠月以后要成才的,我得陪他上电视上报纸,上领奖台的。」他切好了牛排,放下刀叉看着我,手指却灵活地在桌下点了点我腿间的嫩肉,仿佛在弹奏我,「她说,你要烫就烫这里。」
他把切好的牛排推给我,甚至叉起一块儿送进嘴里:「随安,原来人肉烧煳了,闻起来跟畜生是一个味道。」
我捂住嘴,看着面前七分熟的红肉,忽然开始干呕,只差一点就吐了出来。
他给我倒了一杯水,缓缓理顺我的后背,温柔地笑问:「随安,你会不会是怀孕了?」
我诧异地抬起头来看着他:「你不是……手术……」
「我说,你就信吗?」
我的手不自觉地摸上肚子,寒意慢慢遍布了我的全身,我几乎要发抖了。
「你简直是个人渣。」
他笑了笑,又重复了一次:「我说你就信吗,随安?」
什么意思?
他摸了摸我的头:「随安,我真的从来没见过比你更笨的人。」
他站起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切自己那一份牛排,而后专心用餐,不说话了。
到底哪一句话是真的?
「别这么看我,随安,我有骗你的必要吗?」他浅浅地看了我一眼,「你可以仔细回忆一下,我骗过你吗?」
我低着头,斟酌了半天,才说:「冠月,我知道你一定听不进去,但你、你不应该把对你母亲的恨转嫁到我的身上。」
「我记得我跟你说过,别揣测我,也别给我编故事。」他停下来看了我一眼,「我跟你不一样。」
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你当然可以恨我,因为你不欠我的,因为你是光,你是温暖,是正义,是我的对立面。但我不是,随安,我本来就是黑暗的一部分,我从来没有恨的立场。」他看着我,平静地说,「我寄生于丑恶,汲取丑恶滋生的养分,就没有资格去抱怨丑恶腐蚀了我。」
「随安,我有什么资格去恨我母亲?」他用餐巾擦净了嘴,静静地看着我,「不是那些不堪的交换,我会有今天吗?」
「可你根本不想要这些东西,冠月,别不承认,我对你这点了解还是有的。」我说。
「你说的对,随安,我根本不在乎这些财富,沽名钓誉的艺术,声望,还有皮囊,但是,」他顿了顿,继续说,「但是,这些东西却能让我得到我想要的东西,比如安全,温饱,比如明亮规整的屋子,干燥温馨的床,比如你。」
他说到我的时候,我的手抖了一下。
「没有这些东西,随安,我有机会认识你吗?你会搭理我吗?」他勾起一个笑,阻止我回答,「你不会的,随安,但这很正常,你本来就应该去找跟自己更匹配的人,不要以圣人的标准要求你自己,不要心怀慈悲怜悯,就为了证明自己善良伟大不虚荣。」
「你在教育我吗,冠月?我有点听糊涂了。」我拄着头,听不明白他想说什么。
「你当时跟我说什么来着?你不会拯救我?」他轻声发笑,「随安,我当时差点笑出声来你知道吗?你有时候自以为是得有点可爱,你居然觉得我想让你拯救我?」
「咱们俩谁救谁还不一定呢,随安。」他耸了耸肩,「我根本好不了,随安,我不需要你救,我只需要你忍着,忍到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