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空有时候抄经,有时候礼佛,很少搭理他。可他不觉得同空冷漠。因为自己哭睡着以后,身上总有一件衣服披着。
檀香味的。
小时候的李慈觉得至少有同空站在他这边。
“同空师兄。”那时候他是这样喊他的,他觉得这样的称呼显得更有人情味。
李孚听说小胖子又去了佛堂,做完功课过来擒他。
他正对着念经的同空有一搭没一搭地倾诉苦楚,说的全是太子的坏话。
“我还要学他,他那个古古怪怪的样子,有什么好学的!”
“我三天没吃晚饭了,他们不让我吃,说我长得太胖啦!可是阿娘说过,不吃晚饭会长不高的,我不想以后做小矮子。”
“同空师兄,你说,我以后会变成一个小矮子吗?”
同空本来在默诵佛经,忽然把手指搭在佛经上停顿了一瞬。
“周慈,噤声。”进宫前,李慈是姓周的,进宫后,便赐姓李。这是天大的荣幸,家里的人,除了阿娘以外,都这么说。
济灵寺对周家有恩,本来家里的小儿子就要学佛十八年来为周家消灾还愿,期间竟有如此恩典,没有人是不高兴的。
从前的抱怨,同空从来没有阻止过,听他说噤声,李慈还没有反应过来,小少爷的性子还在,撅着嘴要继续说。那些委屈不对同空说,偌大一个皇宫,便没有人肯听、敢听了。
“我看他瘦巴巴的才不好看,为什么不叫他多吃一点嘛!我好饿…”
同空的表情罕见地有些慌乱,剑眉微蹙,眼神瞥向斜后方。
佛堂里平时是没有人来的,除了李慈…
和太子。
李慈顺着他的眼神回头,李孚正附身盯着他看,脸上怒意升腾,似乎随时都能扑上来咬他一口。下意识地想躲,却被一把揪住了后领。
“同空大师,打扰了。”领到了人,就拖着他向门外走,在门槛处把李慈摔了个大跟头。
同空从蒲垫上站起,最终却一步都未迈出,始终留在原地。
也没有说话。
“同空师兄!救命、救命!”稚嫩的呼喊渐行渐远,同空只觉得喉咙发干。
那次以后,李慈就再也没这么叫过他。
“和那臭和尚都说什么了,不如说来我也听听?平时在我面前像个锯嘴葫芦,嚼舌根倒是伶牙俐齿、滔滔不绝。怎么和他就那么多话,嗯?”
李慈脑子里转了几通,不知道自己“大逆不道”的言论被太子听去了多少。脸被人掐得生疼,李孚像是活生生地要把他脸上的肉给掐下来一样。
疼了也怒了,豁出去地一推,想着他胖,李孚瘦,拼命了也不会吃亏。没想到狠推出去一把,却硌了手,胖嘟嘟的身子棉花团似的往李孚胸膛上一摔。
李孚把他抱着按在地上,不停地压着他的肚子。
“又胖又笨,神气什么?你以为总往和尚那凑,他就会理你?他们那种人,是六亲不认的。你为了他跟我翻脸,笨死了!”
李慈被左一个“胖子”又一个“笨蛋”地数落,从前没吃过的委屈都在李孚这尝了个遍。知道去济灵寺不能吃肉的时候都没现在这么伤心。
那时候还有个盼头,阿娘说只有十八年。
可现在呢?
撇着嘴就哭开来,嚷着,“起来!放开我!我要回家!”
李孚听了忽然抬起头来,压住他腮上的软肉,嘴上虽然嫌弃,实则却对李慈软绵绵的身子爱不释手。
“你说什么?”
“我要回家!”李慈脖子一梗,前所未有地硬气。
李孚抬手给了他一耳光,脸上落下通红的指印。李慈太白了,太容易被弄出痕迹。
“再说一遍?”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离你这个坏蛋远远的!”
李孚的目光暗淡下来。
小胖子自以为取得气势上的胜利,短暂的停顿之后,面上被连甩了三个巴掌。
肿起来了。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在哪里,你就要在哪里,这辈子都别想着离开。听懂了吗?”
李慈被打懵了,哭腔憋在喉咙里,不停地打嗝。
“再让我听见你说要走,就剥了你的皮。”
吓得发了烧,一连做了三天噩梦。
再也不敢提起要走的事情。
第5章
后半夜的梦时断时续,同空和李孚的脸反复交叠,最后竟合二为一。捏住他的下巴,不停逼问他和刹利王子做了什么的,不再是阴鸷的李孚,而是淡漠的同空。
李慈把手指咬在嘴里,像回到了小时候,委屈地喊“师兄”。
同空松开他,拍了拍他的头顶,告诉他,“不要怕”。
“不要怕,把你和尤里兹做的事情,都告诉我,我不是李孚,不会难为你。”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总要他复述那些事情,对他身上发生的一切都那么好奇,但如果是同空的话,有什么委屈,统统告诉他,也都是没关系的吧?
把手指抽出来,牵起湿润的银丝,嘟嘟囔囔地说了。
“我用嘴给他舔…”
“哦?”同空挑眉,冲淡了往日漠不关己的平静。
倾诉一旦开了闸,就像止不住似的,李慈在梦里抖着嘴唇,把手背在伸手,仰起头。像小时候做错了事,甘愿领罚时一样,祈求着看向同空,“我把那些东西…吃下去了…吃进肚子里了…呜…”
一边说,一边淌了满脸的泪,指望同空来赦免他、宽宥他、安慰他。
同空伸出手,摸上他的眉心,佛珠垂下来,轻轻碰触他的鼻尖与脸颊。珠子是冷硬的,沾到了他刚涌出的热泪。
鬼使神差地,伸出舌尖去舔,被佛珠的主人,抓了个正着。
同空问他,“就那么馋吗?什么都吃?”
惊骇地睁大眼睛,辩解道:“不是!我不是自愿的!”
“并非自愿,为什么不…吐出来?”带着檀香味的指尖顺着眉心滑向唇瓣,撬开他的牙关,伸到他的喉咙里。动作强势而粗暴,完全不像同空往日行事。
“和刹利王子不是自愿,那和李孚呢?为什么在李孚面前故作媚态,又哭又喘?现在作出这幅样子,难道连我也要勾引不成?”
他咬了同空一口,才使对方抽出手来。
咬破了皮,让同空疼了。他见到同空皱起眉头。
“师兄…”
“你如此肮脏下贱,抵抗不住口腹之欲,不配称我作师兄!从今以后,你好自为之吧!不要再来找我了!”
檀香味越来越淡,越飘越远,他跌跌撞撞地追出去,却连同空的背影都看不见。
哭得太用力,猛然从梦里醒过来。
天亮了。
放在床头的斗笠却不见了。
问端了水盆进来的小太监,“福瑾,见到我的斗笠了吗?”
“回殿下,不曾看见。”
“那…我睡的时候,有没有人进过我的寝殿?”
福瑾依然摇头。想到什么,微微抬眼,又立即垂下头去。
李慈摸了一下自己的嘴角,觉得仿佛比睡前还疼。
将养了半月有余,尤里兹终于松口,说感觉自己大好了,“误伤”一事,不再追究,可以继续商议出兵援助的事。
密谈之后,宾主尽欢。践行宴上,指名要太子出席。
那次之后,李慈一直称病,尤里兹腿脚不便,确实也拿他没有办法。
在宴席上再次重逢,李慈依然神色恹恹。于情于理该向贵宾举杯遥祝,福瑾暗示了他三四次后,才不情不愿地举起酒杯。
尤里兹看着他,眉眼带笑,摆着手,“太子殿下看起来大病未愈,不宜饮酒…”
李慈将信将疑地放下酒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这个刹利蛮人怎么就转了性,学起南国人的体恤风度来。
“在刹利,家里的小孩子体弱多病,就会用羊奶和羊血补身。此番来到贵国,发现你们这里没有这样的习俗。而太子殿下,又总是生病。为何不试试我们带来的羊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