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我的估计,皇帝不出多时便会下旨赐婚,莫晚芍会由众人护着,一步一步送进王府。
她是不肯恨景晏的,她只会恨我。
这三天我的精神头不怎么好,也没怎么吃喝,膝盖疼得厉害,因着谨慎,也不敢歇。
第四天一早,来开门的是严锋,我还保持着跪地的姿势,回头看着他立于门口。
他瘦了许多,眼眶发青,胡子拉碴,头发如一捧杂草,显得十分狼狈。
「严大人,我没脸见您。」我面向他,慢慢地低下身体,「您受我一拜吧。我答应您保住那孩子,却食言而肥。我答应您对王爷绝无异心,却险些杀了他。严大人,我没有颜面与您相对。」
严锋垂着手,没有任何表情:「是我不该擅自离开,姑娘,与您无关。」
「严大人,」我出了声,却又不知道怎么说,「您别恨他,他是为了我。那孩子是替我挡了一刀,您恨我吧。」
他看着我,半晌,才哑着嗓子对我说:「姑娘,我跟在王爷身边的时候只有十四岁,无父无母,靠着给人家搬尸体为生。这孩子珠胎暗结,本就是错了,是我昏了头,奢望太多。」
我无言,鼓足了勇气,才问:「织欢她、她还……」
「人是保住了……」他停了停,声音压得更低了,「只是精神有些不好了。」
痛失所爱,难免如此——不久前她还牵了我的手去摸,说女儿好呀,女儿不争不抢不掺和。
这世上不由人的事情,怎么这么多?
「王爷呢?」我问。
严锋却不说话。
「严大人,王爷呢?」我声音有些发抖,强强压下哽咽,又问。
「王爷这几日天天入宫,回来后身上有些不好了。」严锋咬着牙,狠狠地说。
「我过去,我这就过去。」我想站起来,膝盖狠狠一疼,又跌坐在地上,只觉得两眼发黑。
严锋搀住我,低头对我说:「姑娘,王爷说要你在此等候,他亲自来接你。」
这是我与他的约定,是我拽着他的袖子,反复求他的一件事。
这样细想,我求他的事情,他似乎都做到了。除了三日前的那个晚上,我求他杀我,他做不到。
景晏来时还算是体面的,他也瘦了一些,一双眼睛似乎藏得更深了,他的脸孔那样苍白,带着一点笑意的嘴唇几乎没有血色。
他将我打横抱了起来,手却有些发抖。他看着我笑说:「元元,王府的伙食亏待了你,你怎么轻得像张纸?」
我不想说话,阳光刺眼,雪也刺眼,我只能看着景晏的脸,沉默地看着。
他将我抱进轿子里,坐在我身边,等停下来,又将我抱进房里。
自始至终,我们之间只有他那一句「你怎么轻得像张纸」。
是我轻得像张纸吗?所以他才要抱我抱得那样紧,他怕山雨欲来,风起,他会抓不住我。
我膝盖上都是瘀青,此时还走动不得,只能躺着热敷,景晏有时出去一会儿,回来,就躺在我的身边。
我伸出手去解他的衣带,他就按住我,笑眯眯,挤眉弄眼地说:「哎呀,元元,你怎么这样心急?」
「他们为难你,是不是?」我不理他,轻声问,「王爷,他们说你办砸了寿宴,他们说你冒犯皇上,他们对你用刑,是不是?」
「元元,先皇共有十七个儿女,其中十个是皇子。」他握了握我的手,像讲故事一般缓缓地说,「大皇子亲征,战死沙场,生母跟着去了,追封了夫人。二皇子三岁时发了天花,没挺过去,生母一生再无所出,老死深宫。三皇子与四皇子是双胞胎,十岁时骑马摔死了四皇子,十三岁时三皇子失足坠崖,也没了,这贵妃是个狠角色,硬是没有疯,咬着牙又有了孕,这回是个公主,生产时出了事,没来得及抱就撒手人寰了。五皇子立了太子,生母立为后,踩着血路,攀着白骨,现在才做了皇帝。六皇子夭折时还是个小婴儿,说是奶娘忽然疯了,给闷死了,他母亲只是个美人,不多时便疯了,被打入了冷宫。七皇子十五岁时举兵要反,被太子一刀斩于殿前,血溅满了皇座上雕着的盘龙。皇上即位后,八皇子封了王,去了封地,那里苦寒,他身体多病,第四年就病死了。十皇子……他最小,与本王年纪最近,最喜欢跟着本王,可本王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元元,你相信吗?本王拨开那片草丛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至此,十个皇子只剩下两个,元元,本王的出身不好,本王的母妃,她是个宫女。本王小的时候,她总是翻来覆去地讲,皇上有多喜欢她,不计她的出身,还封了妃。」景晏平铺直叙地对我诉说,语气没有一丝波动,「有一天,她还在说着,忽然就来了个阉人,对着她念了一份口谕,母妃跪在地上求他,可是不管用。本王再没见过她了,本王被抱走的时候只有四岁,那时候太小了,太小了……」
「元元,你总说你骗不过本王,」他轻轻笑了笑,转过头来看着我,淡淡地说,「这里生是谎言,死是谎言,宠是谎言,杀是谎言,元元,我在这谎言里,靠着谎言活了二十三年,你又怎么骗得过我?」
我该心疼他吗?他绝不是要人心疼的人,他对我说这些,无非是想告诉我,此刻,他信任我。
「他们都叫本王九王爷,元元,好不好笑?只听过辅国王、定国王、固国王,你可曾听过有哪位亲王封号是九?」
他看着我浅浅地笑,这笑一点都不勉强,只是有些肃杀。
这是那些人在折辱他,时时刻刻地提醒他,将他低微的出身牢牢地烙印在身上。景晏这些年,恐怕不可谓不是忍辱负重,与虎谋皮。
「可本王并非善类,元元。」他轻轻摸了摸我的脸,「本王做过许多坏事,也杀过许多好人。本王选你的时候,都不曾好好看过你的样子,因为本王从未想过你能活过三天。你能活下来,元元,这都靠你自己。」
「元元,本王是后悔过的,越是与你相处,越是知道不能留你久活。有许多次你睡着,我都摸着刀想要不要杀了你,许多次我睡着,也都摸着刀怕你要杀了我。」他拍了拍我的头顶,轻轻说:「元元,你聪明过人,你嫉恶如仇,你不愿让织欢和她的孩子代你送命,你是个心肠很好的小姑娘,是本王将你变成了这个样子。」
他这一席话,称得上情深意重,虽然我知道,其中也有几分苦情戏的成分——他先动手杀我,如今,他剖开软肉来给我看,颇有几分以退为进的意思,他是想消除我心中的隔阂。
换句话说,他的计划从未改变,只是我在他心中的分量,不再像从前一般无足轻重。
「王爷,」我悄悄地将手递到他手中,「您的刀从不在枕下,您的刀在这里,在您手中。」
我与他才是这凶险海上同舟共济的两个孤客,而敌人如洪水猛兽。他站在船头,说要杀,我则必须守住船尾,拉紧帆,掌好舵。
他看了我许久,叹了一口气,轻声说:「元元,本王是将后背露给了你,你当知道,这不容易。」
他露出了后背,那我呢?他曾说我是齿尖爪利的狼崽儿,可在他面前,我没的选,只能露出柔软的肚皮。
歇了一天,我勉强能走,到了晚上,我还是见着了他的伤口,看着是杖责,肿起了一道一道的血檩子。他手上的伤好得最快,身上两处刀伤看着浅浅的,却还是一碰就会流血。
其实,比这些伤口更吓人的,是他身上那些奇形怪状的旧伤——他从未带过兵打过仗,平日虽习武,却不是真刀真枪,他这些或深或浅的伤痕从何而来,真是令人不敢想。
我伸出手去,一处一处细细地摸,他却拿玩笑掩盖:「元元,你怎么借着由子占本王的便宜?」
「秀色可餐,忍不住。」我跟他学得有些没脸没皮,顺着他的话头跟他说笑,「王爷确实不只脸好看,浑身是宝,怪不得敢恃美行凶。」
「你说什么?」他回头有点好笑地看着我,「元元,你可是愈发没羞没臊了。」
「转过来,上药。」我绕到他身前去,却发现他那两处刀伤严重了许多,周边已有些溃烂,「怎么弄的?」
「不是你弄的?」
我让他噎了一句,半天才顺过气来:「不该这样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