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生赵王忙于品酒,并大快朵颐享用烤肉,压根没留心太子的眼神暗示。
···
殿阁之侧,夏皙仅领一名侍婢,凭栏眺望。
茫茫夜色弥漫连片宫阙,也弥漫了她浮浮沉沉的心。
显而易见,进城时太子哥哥身边的两名女官,分别为赤月国九公主和其师姐鱼丽。
即使那两人刻意乔装,努力低调,却逃不过她的审视。
逮住两人和太子秘密同行,再一次印证夏皙所虑——九公主和太子哥哥之间,已从当初香料走私案的公务来往,发展至暗流涌动、情投意合。
她早该有所觉察,翰林画院、春蒐、积翠湖游玩、乐云公主府别院……许多微小细节,暗藏端倪。
是她一再甘愿相信九公主的为人,认定这位“未来三嫂”才貌双全,光明磊落,绝非攀龙附凤之徒,才在内心深处不断为对方和四哥、太子哥哥的亲近而开脱。
她觉察九公主待三哥并无特殊情份,且三哥性情粗犷,行事毛躁……平心而论,二人算不上天作之合。
和九公主的相处点滴浮现于心间,她心底有怒,有怨,有怜,有惜,终归恨不起来。
她不止一次探听到,九公主和四哥有书信往来,且收受过小礼物,更与宁贵人小逛后宫花园。
但早在那之前,太子哥哥因菀柳之死,赔了九公主一名女官。
夏皙刚开始并未留意此事,直至惊觉太子派去的,居然是侍奉母后多年的尚宫崔简兮!
崔尚宫于十年前离开中宫,杳无音讯;去年哥哥获封太子,辗转寻回此人,招纳进东府,只负责文书编写和传递,没引起多大重视。
可夏皙心下清楚,太子不重用,只为保护为数不多的故人。
如今将心腹送至赤月行馆,供九公主差遣,当中潜藏多少深长意味,不言而喻。
不管九公主偏爱温柔备至、圆滑老到的四哥,抑或位高权重、才情横溢的太子哥哥,夏皙明白,傻愣愣且空有一身武力的三哥,自始至终皆处于劣势。
可怜三哥既无母家庇护,又不得君父宠爱,就连兄弟们也没将他当一回事。
唯一守护他、支持他的,只有她这个妹妹。
而他也全心全意信赖她,处处以她为先。
她必须劝他从无果孽缘中及时抽身,免得身心疲惫,伤痕累累。
夏皙藏不下秘密,当即小声吩咐侍婢。
“速回宴席,请赵王来一趟,我有话要对他细说。”
···
“阿皙啊……找我什么事?”
赵王虽豪饮将近大半个时辰,仍丝毫未露醉意。
他步履生风,神威凛凛而近,令夏皙倍感心酸。
耿直的兄妹从不爱绕弯子,对视片晌,夏皙开门见山:“三哥,依妹妹之见,你理当舍弃和赤月国联姻。”
赵王惊悚多于愤怒:“喝多了?跟小姐妹闹翻了?”
“我观察九公主好几个月,也认真比对过她和你们兄弟的接触,可以肯定,你俩不适合。”
夏皙虽恼晴容摇摆不定,但念在她身处异国他乡,处境尴尬,身不由己,终究没以恶言辱之。
赵王糊涂了:“可她对我,不是挺好的么?”
“她对谁不好?”夏皙反问,“她对太子哥哥、四哥、小七……乃至欺负过她的乐云姐姐,都不差吧?而且,我听说,你俩初遇那回,她根本不知是你,不存在什么‘投桃报李’之心!你在赤月国偶得的画作,更非她本人亲笔,一直是你想多了!”
赵王满脸憋屈:“可我觉得她很好。”
“她是很好,但四国之内,好姑娘何止她一人?你正眼瞧过几个?”
“那倒也是哦……”
他生于深宫,大多数精力耗费在练武,间或研习排兵布阵,确实没花心思在情情爱爱之上。
前年奉旨出使赤月国,他邂逅箭法神妙的九公主,心生倾慕向往。离开赤月国时,收到赤月王所赠的甘泉露和一幅青年骑射图,他好奇问了句“听说九公主擅长作画,请问是否她所绘”,换来对方窘然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他只当九公主已倾心于自己,回来向夏皙倾诉后得到鼓舞,火速请求惠帝行联姻之策。
仔细回想,情起何处,缘由何来?
他和九公主接触的时日,屈指可数,谈何情深爱笃?
夏皙见他陷入沉默,似踌躇未决,一咬牙,闷声道:“反正,我不希望她当‘三嫂’,你自个考虑考虑吧!”
“何不早说?”赵王恍然大悟,咧嘴一笑,“好了好了!都依你,别发脾气,也别难过,更别傻站这儿……随哥哥回去喝酒!”
说罢,大手搭上夏皙肩头,半推半拥她回殿。
···
殿内,永平郡王夏昂跪坐在惠帝腿侧,双手成拳,轻捶父亲的两膝;惠帝则满眼慈爱凝视次子,欲言又止。
父慈子孝的美满场景,已两年没呈现眼前,以致于大伙儿颇感不适应。
不难看出,夏昂当年因折辱安贵人、致其羞愤自杀、触怒圣心的风波,算是因分隔的两年磨平了。
夏暄眸光中的冷冽与无奈稍纵即逝。
长姐、长兄、三哥和他,均称父亲为“陛下”,往往是君臣先于父子;但二哥、四哥、阿皙和小七反之,一旦无外人,便如民间孩儿唤惠帝“爹爹”,乃人伦之情重于君臣之道。
可一贯享有孝名的二哥,明知父亲因长途跋涉而疲惫不已,却还当众讨好挽留,真是“以孝为先”吗?
夏暄既想劝惠帝回寝宫歇息,又恐父亲昨夜的余怒未消,更不愿由他出面破坏二哥的“好事”,下意识向乐云公主使了个眼色。
乐云公主会意,柔声劝道:“陛下龙体有恙,加上今日车马劳顿,理应早些安寝。二郎现已归京,至少要呆到万寿圣宴过后再离京。父子团圆叙话,何必急在一时?”
夏昂动作微微一凝,眼底闪过极短暂的忿懑,随后换上歉然苦笑:“是儿太想念爹爹,欠周全考虑,还请母后陪您摆驾回居安殿。”
惠帝伸手摸摸他的后脑勺,哑声道:“朕知你孝顺,那便……明儿早些进宫请安。”
夏昂含泪点头,扶惠帝离席,交至齐皇后手上。
惠帝久未理会皇后,又不忍怫儿子心意,颤颤巍巍随之踏出两步。
冷不防赵王去而复返,直奔而入:“陛下!臣有要事请禀!”
惠帝皱眉:“冒冒失失,没规没矩!一顿家宴,能有何‘要事’!”
“陛下!和赤月国联姻的事,臣不掺合了!”
赵王本就嗓门洪亮、中气十足,急匆匆奔入时一吼,震得闻者心颤。
众人目目相觑,深觉他说的每个字都浅显易懂,但拼凑在一起却教人一头雾水。
赵王见没人搭话,冲至惠帝跟前,噗通而跪:“阿皙不要九公主当她的三嫂,我娶来做什么?求陛下收回成命,免了这桩联姻!”
“……!”
夏暄目瞪口呆,全然猜不透三哥出的什么怪招。
惠帝怒斥:“胡闹!九公主……朕见过,温雅得体,身手敏捷,动静皆宜,配你绰绰有余!”
赵王苦着脸解释:“并非臣嫌弃九公主,是臣理解错了!那时,我给她扔了三个桃子,她弯弓搭箭将桃子直直钉在树上,又还我几个李子……我误认为这是对我有意的表现,前些天,小鱼嘲笑我,我才发觉搞错了!”
他一番话掐头去尾,颠三倒四,语无伦次,搅得惠帝傻眼。
“什么桃子梨子?怎么又射箭了?小鱼是谁?”
“这事说来话长,得从臣出使赤月国说起。两年前,臣奉旨前往赤月王都,为扬我大宣国威,先后和贺若氏宗亲比武、比骑术、比箭法……赤月国以武立国,男女皆在马背上长大,个个雄姿英发!臣与他们激斗五天六夜,我分别使用红缨枪、长刀……”
“说重点!”惠帝更晕了。
“哦!重点就是,我以为九公主倾慕于我,故而迫不及待想娶她回大宣。”
惠帝耐心耗尽:“你、你这前言不搭后语!到底是娶还是不娶!”
赵王挠头讪笑:“臣之前想娶,现在又不想了。”
惠帝维持半日的好心情全被他突如其来的怪论碾碎,若非体虚气弱,差点想抬脚揣他。
“两国联姻,岂能容你任性妄为!给朕滚一边去!”
魏王适时上前劝道:“爹爹,联姻为两国盛事,不容有失,既然三哥无意,您何不考虑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