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朝朝暮暮日日月月,转眼又三年。
周以光待在行宫当中,写写字弹弹琴,偶尔看见手边那柄“墨冢”剑,睹物思人便会想起前朝书圣一生何其洒脱,觉得宝剑蒙尘也很可惜,便也挥剑斩桃花,落入酒中凝香淡。
而周衍,处理完朝中事物,便回行宫,日子过得平淡。
丞相当年递上奏折请皇帝早立子嗣之事,皇帝没有批复,意思已经很明显,朝臣也就不再提及。
王上当年金戈铁马收复河山,铿锵铁血,算不上是独断专行,但无论挥师北上或西征,前方千难万险,都没能让他动摇。
虽说兵法论战,远交近攻,但是北面的荒人所至之地天气酷寒,未必是个值得交涉的领地。周衍偏偏只身入蛮荒,奔赴三千里地与荒人和谈,千里冰封也不能阻拦,和谈结果倒也满意。
周衍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情,自始至终,自上陵开国以来,都没有天意人意能违背,所以丞相他一封奏折石沉大海,也就没必要再自讨没趣。
毕竟,皇帝的私事,还轮不到他们这些人来左右。
至于百年之后,国祚如何,也不全系于皇帝一人。
进来周衍在朝堂之上停留的时间愈发长久,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丞相心中隐隐觉察出什么,却也不好过问。
直到今天,朝臣都散了,周衍与丞相在朝堂之上相对而坐,聊家常一样:
“顾卿啊,朕为令郎送去的生辰贺礼,令郎可拆开看了?可还喜欢?”
丞相姓顾,周衍在朝堂上很少与人这样亲近,称呼都带上对方名姓,今天很不一样。
周衍送去的贺礼,是一副雕龙刻凤的砚台,令丞相极为惶恐。
“看,看了......喜欢倒是喜欢,只是陛下所赐之物,怕是不合礼制。陛下自用的砚台,折煞我儿,万万不敢当啊。”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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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躬==
第27章 卷二结局章(下)
砚台自然是新砚, 不存在用过的痕迹。只是那上头雕龙刻凤,就标明那是帝王家物,丞相只能小心推诿说那是陛下自用的, 以此来推脱皇上与他的那份心意。
那是一份他万万不敢承受的心意, 陛下无子, 却对他的孩子多加照拂, 责令书院教导的,竟然都是些治国平天下的书文, 丞相一家三代皆为贤臣良相,择明主而侍之,却断没有觊觎过帝位。
皇帝此举,怎能不令他心生惶恐。
眼见这份心意,再也兜不住, 就要被挑明。周衍最近所忙之事,怎么看, 都像是一些有关于权力交接的举措。
周衍笑得慈祥:“喜欢就好,至于礼制,当废则废,不是什么紧要的事儿。”
周衍假装没有看见丞相大惊失色的表情, 自顾自继续说道:“算来, 过了这个生辰,令郎也已年满十岁。文韬武略,是个可造之材。待朕百年之后,上陵国, 后继有人。”
周衍把话明明白白撂在这儿, 丞相头上大汗淋漓,急忙跪倒在地:“陛下, 不可,万万不可啊!”
“有何不可?”
周衍与丞相目光对视:“你是觉得令郎才德不备,不堪大任吗?”
丞相摇头:“不是。”
“我懂了,那就是令郎无心天下朝局,志不在此?”
丞相不知如何作答:“也不是。”
周衍:“那是为何?”
丞相将头扣得更低:“臣以为......陛下之位,应有陛下之血脉亲自承袭。世袭之制是为礼,古已有之,不可破。”
周衍:“古礼又怎样?依着古礼,上陵也没强盛到哪儿去。朕早已有意,废世袭,改禅让。我要你说实话,如果我要你辅佐你的小儿子,将来登基,接续我的位子,继续上陵之太平盛世。你们顾家,敢不敢担此大任?”
丞相终是叹了一口气,该来的总会来,无可避免。
“臣,愿意。犬子平生之志向,也一直在朝堂之上。此等狼子野心,身为人臣本不该有,但陛下要我坦诚相告,若无储君,在臣看来,犬子的确是最好的人选。”
周衍将跪在地上的丞相扶起来,为他弹掉沾在两只宽大衣袖上面的灰:“有就好,那就希望令郎不坠青云之志。”
丞相深深鞠躬:“顾家必定不负此清平盛世。”
周衍离开,从朝堂离开,诏书已经拟好,他再也不会回来。
路过书院时他顺手拿走了那本《山水经注》的抄本,剩下的时间,要和周以光游山玩水去了。在编纂这本《山水经注》的时候,他早有此意,所有命人准备了抄本。
毕竟,除了地理文志,这更是迄今为止最全的一本旅游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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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衍坐在案前,拿笔在那本《山水经注》上面圈圈点点,听说极北的寒夜很美,他提笔在极北荒远画了一个圈,表示这个地方,他们要去走一走。
听闻西北大漠有最美的星子,当年路过一次,却没觉得有多好看,带上周以光再去一次,会有很大不同吧。到时候要搞一头骆驼,多驮一点换洗的衣物和干净的水源,毕竟都是爱干净的人。
想到周以光,周衍的万千思虑都畅快起来。心头描摹那人的模样,淡淡的眉弯和潋滟的眼,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心头那副形容就付诸于手中圈圈点点的笔尖。
他在《山水经注》抄本扉页的空白处,随笔作画,画的正是周以光归来时那一袭红衣的身影。
周以光提着一壶酒,从门外走进来,正好看到周衍作画时候的背影。
虽看不出周衍正在勾画些什么,但是他拿笔伏案描描写写的样子,简直与周以光梦境当中的情景如出一辙。凑近看去,周衍画的,正是他身着一袭红衣的画像。
周以光把酒壶放在书案上,将周衍手中的《山水经注》抽走,拿到书案的另一边。
一只腿往前跨坐在书案之上,倾身向前用身体遮挡住周衍的视线,不让他继续画下去。
周以光身形很瘦,这几天吃的不错,还稍微长了二两肉,不然就是形销骨立,摸着都硌手。饶是如此,他垂在案牍之上的两条腿,覆盖在月白色的衣摆之下,也显得过于纤细。
衣服下摆自然垂坠,月色照在衣摆上,让布面的料子也泛起缎面的光泽,浅浅的,那是月光,如此勾人。
周以光揽过酒壶,仰头喝酒,看着周衍,神情笃定:“你在画我。”
周以光翻开《山水经注》的扉页,看着周衍画的自己,皱眉:“你真的在画我。”
庄周梦蝶,牒梦庄周,周以光越来越觉得,密室当中的那个梦,是真的。
眼前这个书案是周衍平时批阅奏折的地方,一套简单的砚台和笔洗,只有朱砂和黑色的墨,但是这两种颜色也足够够了。黑色可以在宣纸上分出浅淡的笔触,幻化成千上百个层次,勾勒眉眼,传神而动人。
朱砂在砚台当中简单渲染一下,层次分明,一袭红衣也刻画得足够精细,连衣服上的褶子都细致入微。还真别说,周衍也算具有十分的绘画天赋,周以光在心中如是品评。
周衍谦虚:“第一次画,手生,画的不好。”
“没画过别人。”
周以光将书卷递给周衍,心道,你才不是第一次,梦中,你早就画过我。但那句“没画过别人”,还是令他心中遍地开花。
周衍接过书卷,端详:“等改天,好好给你画一张。”
翻开他之前作出标记的地方:“我圈出来一些地方,我想,我们可以去走走。”
“你都安排好了?”
“嗯。”
周衍点头:“以后上陵国的王位,姓顾了。”
周以光亲身揽着周衍的脖子,在他耳边:“但我永远姓周。”
吐息当中,酒气惹人醉,依稀还记得,当年地牢当中这个孩子本无名无姓,却扬言要跟他姓。随了他的姓氏,一辈子当他的人,不亏。
日后,他们游山玩水,风流快活,另成一段佳话。
史册当中记载着不少改朝换代的故事,无不经历血雨腥风,史官手中一支笔,横隔飘飘摇摇两个破碎的朝代。民间志记感叹王公侯爵落草莽,义军入朝成凤凰。
但上陵国这一次改换朝代,却是无声无息,太平盛世没被动摇半分,这个王朝又持续强盛了三代有余,才在历史的车轮下逐渐没落,你方唱罢我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