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后的第一个除夕,却与我的想象有所不同。
腊月三十,除夕守岁。
卫窈今天心情不错,强行拉我一起去了厨房,兴致盎然地揉着面团,指使我加水。
见我心不在焉,她立刻翻脸:“罗柠,除夕和我一起过你不开心吗?”
“开心。”
“那你为什么不表现出来?”
“不开心。”
“那你为什么不藏在心里?”
“……”
我一直等着卫窈手忙脚乱,就可以嘲笑一番,但端看她娴熟地切菜、剁肉、调馅、擀皮,一系列流程游刃有余,一时被震撼住,几乎以为她被换了个人。
但转念一想,卫窈也曾赴日本留学,独立也是难免,只是她平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形象太深入人心,才下意识将她当作养尊处优的娇小姐。
见她擀了不少面皮,我也取了一双筷子,帮她一起包馅,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以前除夕一个人孤零零在公寓包饺子的画面。
现在也挺好,虽然这个人是卫窈。
说来凑巧,虽然我们都出生于南方,但祖上都有着北方血脉,因此潜移默化,口味也自然随着北方,喜咸不喜甜,相比汤圆更喜欢吃饺子。
我们包了不少饺子,远远超了晚餐的量,我下锅煮了一些试吃,味道鲜美,可与冯家嫂子的店铺去抢饺子生意,卫窈有了这门手艺,将来若是没出路,做个饺子西施也不错。
卫窈端着一盘饺子,去餐厅用午餐,我又下了一锅,装进饭盒里,借口出去买年货,溜之大吉。
“别忘记多买些我爱吃的西点。”
她轻飘飘留下一句话,没有追问。
自枪杀案事发已逾一周,调查却没有停止,林谅依旧被当作疑犯没有释放,自我托人进行斡旋后,巡捕房同意了我的探视,一周一次。
我拎着满满一盒饺子,步入房间,身后两个警官站岗似的守在两边,面无表情,门神一样。
“好香的韭菜味。”林谅笑嘻嘻地接过饭盒,完全看不出颓废的样子,“你总带吃的,我怕刺激到他们。”
我含笑取出筷子递给他,权当门口没人。
“韭菜,鸡蛋,鲜虾……要是蘸醋味道就更绝了。”
我憋住笑,没忍心告诉他,馅是卫窈调的。
阳光从窗户铁杆的缝隙漏了下来,暖洋洋地洒在我们身上,林谅眉眼清亮,干净透彻,对着我宠溺而笑。
一屋,两人,三餐,四季。
如果真的有未来,我希望是这样。
他也许会继承家里的产业,又或是继续不务正业,但会每天回家吃饭,我在外也许拥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又或是跟他一起在外乱逛,但会回家洗手做汤羹。
不需要飞黄腾达,也没有猜忌防备,只是这样就足够了。
外面传来炮竹声,夹杂着孩童欣喜的欢闹,他循声放下筷子,在回忆什么。
“今天竟然都是除夕了。”
“抱歉。”
“阿柠,今年我又不能和你一起守岁了。”
我哼了一声,赌气道:“所以明年,后年,你都要陪我守岁,不准反悔。”
他柔柔地笑了,伸出小拇指:“要拉钩吗?”
我“扑哧”笑出来,将自己的小拇指和他的搭在一起,拉钩盖章。
“不仅明年,后年,以后的每一年我都陪你守岁。”他轻声说,眼瞳里的光亮比我见过任何一颗星辰都要闪亮耀眼。
林谅开心的时候,眼睛里仿佛盈满了笑,我也会莫名被感染。
这也是,我喜欢他的理由。
时局已经足够混乱,但愿有一束微光,能令以往的不堪屈辱土崩瓦解,使世人回到安稳太平的乐土。
这是我和他的祈盼。
也是所有历经战争人们的祈盼。
作者有话要说:现在的时代是一九三七年初
距离全面开战不到半年
基调有些悲哀
但第一卷内容总体是温馨浪漫的
第9章 夜话
在今天之前,我一直以为卫窈家的除夕应该与众不同,亲朋满宴,觥筹交错,金玉交辉,甚至比我的想象还要隆重盛大,但真正坐上饭桌后,我有些茫然失措。
没有亲朋,更无佣人,偌大的饭桌上分散坐了四个人,显得甚是冷清。
这是我回国后第一次见到卫伯父,他依旧稳健练达,却比三年前苍老了许多,两鬓堆积了不少白发,用餐前他关照地询问我的近况,末了叮嘱在这里住的愉快,不要拘束,卫伯母看起来精神不佳,却也随着附和了两句,贵气优雅,完全想象不出曾经发飙的状态。
油闷大虾,板栗炖鸡,珍珠藕粉,蒜香茄子,韭菜饺子,鲫鱼汤等十个菜,色香俱全,热气袅袅。
若非亲眼所见,我怎么也不会相信这些菜都出自卫窈之手。
我想夸赞她的厨艺,却见饭桌上无一人说话,默默咽回了肚。
食不言,寝不语。
前半句话在这顿饭上发挥到了极致,又或者这是他们加吃饭的习惯,但我却不能理解。
很长时间没有一起吃过饭的家人,难道在除夕的饭桌上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吗?
卫窈花尽了一个下午做这些菜,倾尽了那么多的心血,究竟怀着怎样的期望,我作为旁观者,最为清楚。
我盯着卫窈,希望她能做些什么,或说些什么,但她垂着头不看我,用筷子挑起几粒米,慢慢嚼着,仿佛要吃一辈子。
卫伯父很快吃完,有急事般出了门,卫伯母也借口身体不适上楼歇息。
我也没了精力,索性回了房间,随手抽了本书看,避开了只剩卫窈的餐厅,追根究底,还是不习惯那种冷清膈应的气氛。
过了一阵,有人“砰砰”地敲门,我匆忙把书扔到床下,刚藏完,卫窈抱着被子,目不斜视地进了门:“我今晚在这睡。”
说着自觉地将我的东西扔到一边,开始铺被子划分领地。
我百思不得其解:“理由?”
她整理完床铺,从架子上拿了一瓶酒重重砸到桌上,声音吓了我一跳,她云淡风轻地从茶几上找了两支酒杯,倒满,随口问道:“我们有多久没有聊天了?”
“正在聊天。”
“我是说,我们有多久没有好好聊聊心事了?”她抿了口酒,将另外一杯强行塞入我手里,和衣坐到床上,用被子盖住双腿。
我耸肩:“如果你想让我当一回听众,我很乐意。”
“除非你付钱,否则不可能。”
卫窈“啪”一声按掉了电灯开关,一片漆黑的房里什么也看不见,我走去窗边将纱帘拉开一角,让清皎月光照了进来。
她拍拍被子,让我也赶紧过去,我不知道她今晚吃错了什么药,无奈照办。
“如果让林谅知道今晚我和你睡了,脸上的表情一定特别精彩。”她放肆地哈哈大笑,完全撕碎了平时高贵冷艳的形象。
我深吸一口气,当她撒酒疯,不和酒鬼计较。
我不说话,过了一阵,她又来摸我的手,语句颠倒不清:“你还在啊。”
“卫窈,你今天有点奇怪。”
“过年,高兴。”
我从她脸上找不到任何有关高兴的情绪,不过也不打算拆穿。
谁都有脆弱的时候,她想笑,我陪着;她想哭,我亦陪着。
尽管我们曾冷战过,相互戒备过,但现在还是朋友。
以后,也是。
卫家外面传来阵阵爆竹炸响的声音,久久不息,定是许多人聚在一起,捂着耳朵,欢笑热闹,与这冰冷空寂的卫家形成了强烈对比。
我感到莫名的凄凉,不知她是否和我有一样的感受,或者她时时刻刻感到孤单寂寥。
“真是糟糕。”卫窈醉眼朦胧地看着我,颠三倒四说,“难得除夕还要和你在一起!你为什么会睡在我的房间!”
我虚伪地回答:“为了和你相处的时间更长一些啊,人生苦短,你就不想多看看我吗?”
“想你?我最不想看见的人就是你了啊……等我去了香港,就终于不用再见到你了。”
“香港?”
“没错,我告诉你,你不许告诉别人。”她靠在我身上,带着酒劲笑了起来,“我有了一张去香港的船票,很快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了,罗柠,你千万不要想我,我是不可能给你写信的!”
可是我一定会想念你的啊。
我抿了口酒,放任自己瘫倒在床上,注视着天花板的某处,淡淡说:“卫窈,你说我逃避,可你自己还是当了一回胆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