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绝境里醒来,又在绝境里睡去,日复一日,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门一开一合,我即使不看也知道是唐川来了,这段时日他来的很勤,该是怕我再做出自杀的举动,但我已经疲倦了,不想面对他。
唐川大概也习惯了我的沉默,照常自顾自地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我的心思完全飘到远处,望着墙上的一处小黑点看得入神。
我想要亲自拨动时间长弦,快速推到十几年后,结束冗长的一生。
最终到了唐川离开的时候,他今天走的很迟,我差点以为屋里没人了,突然听到他的声音响起:“我要离开一段时间,等我回来,我们结婚吧。”
我睫毛颤了颤,依旧用沉默代替回应。
正如我看不见唐川说这句话时的神情,他也看不见我的内心。
唐川需要的,大抵只是一个温柔贤淑的结婚对象,必要时刻娇弱婉转,能满足他的生理要求,除此之外不掺和政治上的事,做一个本分守己的妻子。
但我不是。
我太清楚自己是什么人了,不管以前还是现在,高门大院从来不是我的归宿,贤妻良母我也根本做不到。
我用力咬着唇,尝到了一丝血腥,稍稍平复了心情。
唐川纵使能关住我一时,但关不住我一世,总有他无法顾及的时候,我们就等等看,最后的结局。
周家。
“你来的时候有没有被人跟踪?”
“没有,今天我不值班,直接从家里过来的。”
卫窈从兜里掏出一盒烟,纤长的手指取出一根,打火机的幽幽火苗点燃了香烟,袅袅烟雾之后,隐着另外一个人的身影。
“你想说什么?”
“……你知道罗柠的事情吗?”
卫窈眼神一凝,语气复杂地说:“我知道,但是她早就拒绝了我的帮助。”
“但是你还能帮助她。”
“我不能。”
卫窈揉了揉太阳穴,面带倦容,有些不耐地开口:“我忙前忙后多少次为了她,但她毫不领情,这次也是咎由自取,况且这已经不是我能力范围以内的事情了。”
另一道声音沉默了良久,再响起的时候带了一丝苦涩:“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如果是那个画家,也许还有办法,但她采风未归,不在上海。”
那道女声疑惑地问:“你这么笃定,是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
卫窈幽幽吐出一口烟,红唇黑裙,在一袭月光的照耀下尤为动人心魄,她俏面冰凉,冷哼一声:“不重要,现在能救罗柠的人,只有她自己。”
“我还听说了一件事。”女声迟疑道,“只是这件事……我不确定是不是你想要的。”
“说吧。”
卫窈原本漫不经心的脸色乍然凝重,她反问道:“你确定这是真的吗?”
“我亲耳听到,千真万确。”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要去找一个人了。”卫窈指间的香烟缓缓燃着,快要烧到了手指,但她没有注意到,若有所思地说,“去见一个,我此生厌恶至极的人。”
……
女人悄然离去以后,卫窈从窗口看见周舜光的汽车回来了,她扔掉香烟,换掉沾染了烟味的衣服,再闻了闻长发上有无味道,步伐优雅地走下楼梯,而周舜光刚好进门,时间把握得刚刚好。
“我让佣人做了宵夜,吃一点吧。”
宵夜似乎是他们每晚习惯的模式,不是她主动问,就是他主动问。
今晚的宵夜是草莓冰淇淋蛋糕。
周舜光看见颜色非常少女梦幻的蛋糕,不禁露出哑然失笑的表情,卫窈却并不觉得奇怪,用叉子叉了一块,慢慢咀嚼着,只有这熟悉的甜味,才能令她阴郁的心情重新愉悦起来。
周舜光犹豫了一会,也脱掉西装外套,拿起叉子坐到她对面,一起享用起来。
卫窈吃了小半块蛋糕,忽然不经意地说:“今天我把以前的东西都整理出来了,不小心看见了你曾经笔友寄给你的信。”
周舜光放下叉子,眼神沉静淡然,也没有责怪的意思,他等着卫窈继续开口。
“那是你去德国时候的事情吗?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卫窈语气寻常地问道。
“她是在柏林求学的中国留学生,我并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但应该和我一样,很思念故乡。”
卫窈进一步问:“那你回国后就断了联系,没有想去寻找她吗?”
周舜光温和地看着她,说:“那只是一段不寻常的经历,两个人在异国他乡的相互安慰体谅,回到了这里,大家都是一样的。”
“还真是很像啊……”卫窈勾唇浅笑,喃喃说了一句,又极快地调整好心态,正色问道,“你查到是谁害死了罗榆吗?”
周舜光眼眸一暗,拿起桌上的餐布擦了擦唇上沾染的奶油,说:“我派出的人查到当天罗榆在十六号码头送什么人离开,他虽然进行了伪装,但似乎有人认出了他,报给了76号,当时来了几个人,罗榆孤身一人与他们枪战,后来林谅和谢暄也带队来了,罗榆陷入包围圈,最后身上中了几枪,但不知道最致命的一枪是谁的。”
即使没有亲眼看到当时的惨烈场面,卫窈也可以想象,她记得罗柠那个表弟非常古灵精怪,当初逃学偷溜到上海来的时候她还见过一面,没想到那是此生第一次前面,也是最后一次。
“他到底去码头做什么的?”
周舜光似乎也没有解开这个问题:“只查到当天离开有一艘前往德国的轮船,不过罗榆和德国有什么联系吗?”
卫窈沉重地摇摇头,将一切化作缄默。
……
波塞冬号。
海浪涛涛拍打着巨大的船腹,空气中带着腥咸的气息,凄冷的月光下,女人站在空寂的甲板上,她白皙的手指间戴着一枚精致小巧的戒指。
她像是被上帝亲吻过脸颊一般,容貌令人惊艳赞扬,一头弯曲的金发落在胸前,紫水晶一般的眼瞳中弥漫着濛濛水雾。
她像是大海中魅惑水手心智的女妖,只是一个背影便令人疯魔,不顾一切地奔向死亡。
但她不是。
她只是一个与爱人分别的普通女子。
露易丝踏上这座归家的轮船,回头在泱泱人海中,已然找不到罗榆的身影,她慌乱而仓促地寻找着,视线掠过一个又一个陌生的人脸,几乎快要窒息了。
罗榆在哪里?
罗榆从来都是一个骗子,答应她的事情从来没有做到过,她应该习惯了。
她想要下船,却被人群簇拥着,不受控制地上到了甲板上,海鸥在空中盘旋低鸣,她扑到栏杆边,探头向岸上张望。
罗榆在哪里?
这艘名为“波塞冬号”的轮船是去往德国的,不少富贵人家携家带口准备出国逃难,罗榆和她说过,买了两张票,会和她一起走。
紧接着罗榆单膝跪地,从兜里掏出一个锦盒,缓缓打开,里面装了两枚精致闪亮的戒指。
露易丝不合时宜地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
在这个窄小的卫生间求婚实在不是上策,更何况还是女士卫生间,罗榆大有一副“你不答应我,就让别人进来看我们笑话”的意思。
露易丝从来拿他没有办法,因为这枚戒指,还有罗榆终于想清楚和她一起走了,露易丝终于放下压在心底的巨石,连着几日都心情轻松愉快。
她刚刚在船下的时候还紧紧拉着罗榆的手,两人规划着以后的生活,但是一转眼,罗榆就松开了手,隐入人群中,露易丝看不见他了。
罗榆在哪里?
她焦急地寻找着罗榆的身影,时间快要到了,她在快要绝望的时候,终于在岸边堆满货物的角落,看见了他。
一瞬间堵在胸口的热气涌到了眼睛里,她想要喊些什么,却无力哽咽。
她早该想明白的,罗榆和她僵持了整整一年,不会突然醒悟的。
都是阴谋。
露易丝狠狠抹了一把眼泪,飞快地跑到吊桥边,却被水手拦住了,她神情激动地恳求他们让自己下船,但是随着一声轰鸣,黑烟滚滚而出,一切都已经迟了。
她狼狈地跪倒在甲板上,无助悲怆地落着泪,与罗榆隔岸相望,却又一字不发。
轮船启动了,露易丝一个踉跄,扶住栏杆,罗榆挥了挥手,唇边露出笑意,冲淡了长久以来的阴郁气质,眉眼间依稀还是那个热情明朗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