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儿院不是义务工作吗?”小荷扭过头看她母亲,黑亮的眼中盈满不解。
冯婶宠溺地摸着她的头,解释说:“这份工作好像不同,因为当下时局不稳,有文化的人一般不愿意去当义工,根本养不活自己,去义务工作的人又大多不认字,所以这才设了基本工资。”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慈心孤儿院对我也有一段不同的回忆,比起餐厅服务员那些随时可以被辞退的工作,我更愿意与孩子们一起相处。
冯婶希翼地看向我:“那你的意见是?”
“我明天就去面试,希望可以留下。”
“太好了!”冯婶比我还要急切,忙不迭地往我碗里夹着饺子,“我总算是帮了一件事,不然还让你破费给小荷买糕点,真是于心不安。”
我想起唐川,脸上的笑容一僵,垂下眼帘,竭力使语气平静道:“没什么破费的,刚好路过就顺便买了,毕竟我总是来蹭晚饭有些不好意思,如果合了你们的口味,我以后经常带来。”
她一口回绝,爽利道:“人多一点吃完饭才有气氛,我丈夫一年才回来一次,就我们娘两也没意思,你对小荷有恩,千万不要和我客气。”
我用筷子挟起饺子,咬了一口,是白菜猪肉馅,味道鲜美。
但却不及我姥姥做的美味。
我曾经在一个清凉的夏日,卧在席枕上,百无聊赖地用扇子挥挡蚊虫,窗外的星子忽闪忽闪,就在近处,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
我从果盘中取了一枚葡萄,冰凉清甜,我的母亲就在身旁,对我讲述起曾经的故事。
姥姥世代都是天津人,后来从医当了一位护士,在北平的时候,遇见了参军的姥爷,两人一见钟情,后来一起回到姥爷养父所在的上海成婚,不到一载,姥爷便又随军出征,偶尔归家。
他老人家戎马一生,见识过尸山血海,人心险恶,拼着半生伤痕累累的印记,换取功勋,等回到上海以后,我母亲和舅舅已然十多岁,他便带着家人,移居到南京,入政府工作。
我对姥爷的印象,只有刻板的教条与不通人情,年幼时与他情感不深,在我记忆里,我是最喜欢姥姥,以及喜爱她做的面食,包子、饺子、韭菜盒子等等,味道也是一绝。
等我长大后,才明白原来姥爷所谓的死板一下,暗藏了一颗爱护家人,口硬心软的心思,我母亲对我说起,我年幼时,是姥爷常常背着我,去家门口的梨花树下,夕阳拂下一层妍丽光辉,他久久站在那里,如磐石一般安稳地背着我,等待着我下班的父亲。
可是我统统不记得了。
我好想再吃一次姥姥亲手包的饺子,再看姥爷口是心非,明明心中记挂着我们几个后辈,却挥挥拐杖,装作不想见我们的模样。
我的筷子顿在半空,眼前的景象模糊了一片,眼角有灼烫的泪水落下,我忙低下头,掩饰自己的失态。
冯婶全心都在小荷身上,没有看我,随口问道:“阿柠,小荷说上午看见了你和一个男人一起回来,他是你的亲戚吗?”
我咽下胸口难受的苦涩,抬手抹了抹眼角,语气尽量克制平缓道:“我和他也是第一次见面,并不熟悉,他想要在附近租一套房子,想要问我。”
从唐川选择背叛信仰的那刻起,我们就是陌路人了。
甚至,已经站在了对立面,未来或许成为永久的敌人。
冯婶恍然大悟,连声道:“难怪呢,好像最近有一户发迹了准备搬走,正好空下了一套房子,那他有没有看中?”
我摇头,一语带过:“他想要的,恐怕不是这种日子。”
她唉声叹气:“如果不是情非得已,谁愿意过着这种日子,我们还好习惯了,倒是阿柠你还年轻,还有大好的前程,一个女孩为什么非要这么辛苦?”
我沉默不语。
冯婶看了一眼我的戒指,好似懂了什么,叹息:“虽然我不了解你的往事,但都过去了,放下吧,也放过自己。”
真的可以放下吗?
真的可以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吗?
真的可以忘记林谅的存在吗?
我无声地反问自己,无数次得到的答案都是不能。
如果那么简单,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困扰的伤心人了。
我强迫自己装得若无其事,晚饭后告别冯婶小荷,回到自己冰冷空寂的家里,睡前吃了两颗安眠药,早早闭上了眼睛。
翌日。
经历昨日的暴雨,空气中泛着清新的气息,这是一个艳阳天。
慈心孤儿院的院长早早起来去准备孩子们的早饭,连年的战争令院里的义工越来越少,流落街头被送到这里的孤儿却越来越多,若非一些社会爱心人士一直在默默资助,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度过这段艰难的日子。
她熬了稀饭,又切了面包,端正地摆放在长桌上,才去叫孩子们起床。
站在宿舍门口,她欣慰地看着孩子们已经穿好了衣服,年纪大的帮着年纪小的洗脸刷牙,根本不用自己费心。
说到底,还是乱世的孩子容易成熟。
只是前方一片迷雾重重,希望他们可以得到正确的引导,与人为善,独立自强,将来大有出息。
院长想到发出去的招聘信息已经好几天了,迟迟没有人来应聘,不禁心灰意冷,如果实在不行,还是她自己教吧。
她虽然不比曾经的老师,却也上过几年学堂,只是因为家中财力无力支撑,才勉强退学,回家协助家务。
孩子们一看见她,亲切地围上去,叫着院长母亲,她心里的忧愁化作甜蜜,喜笑颜开地抱着最小的孩子,带他们去吃早点。
只有面对一群欢腾的孩子,才能知道那些所谓喜爱儿童的义工,究竟是表面功夫还是发自内心的喜爱,曾经的义工厌倦了婴儿无休止的哭闹,走了许多,只有她一直留在这里,愿意花费自己的下半生照顾他们,养育成人。
院长半生没有生育,将所有孩子看作自己的亲生孩子,耐心包容地对待。
他们吃完早点,院长陪着他们去院子里玩游戏,院里唯一的义工走了过来,犹豫地说:“院长,有位小姐想见您,她想要应聘老师。”
院长怔了怔,说:“请她去办公室吧,我马上过去。”
她有些意外,对于这位应聘的小姐产生了一丝好奇,想要去看看,她是什么样的人。
我被那个沉默寡言的女人请进了院长办公室,其实根本不用带路,这里根本没有被时光掩埋,仍保持原状,我曾在这间教室门口听着沈桐徽的悠扬琴声,在那个路口遇见了唐川……
我强行终止了回忆,束缚着自己的思想,站在书桌前打量这间办公室,墙上挂着一副山水画,落款盖着章,单独一个柏字。
一道声音在我身后迟疑地响起:“罗小姐?”
我转身回眸,看见一位年龄估摸五十多岁的妇人,穿着朴素的衣服,相貌平凡,她看见了我的正容,眼神透出一丝久违的慈祥温柔。
我讶然发现,我认识她。
我在三年前陪章之讳送书的时候,她连声道谢,表露出对于这里的真心喜爱,只是那个时候,她鬓边的白发没有现在多。
既然我们是熟人,便免去了那些社交规定,她满心惊喜,却又问我:“罗小姐,你是什么时候回到上海的?上次章编剧过来送东西,说起你回南京了,你还好——”
她哑然失声,大约是想起了那些发生在南京的惨烈,面露悲哀。
我主动说道:“一切都过去了,我不久前才回到上海。”
她眼神中涌动着什么炙热的情绪,却闭了闭眼,连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只要活着,一切未知的前景就有了希望。
她平复了一下情绪,拉着我出门,对我说道:“随我来吧,我带你熟悉一下这里,明天就可以来正式工作。”
“待会我把你介绍给他们认识,你这么年轻,应该没有与孩子相处的经验,但别担心,他们都是好孩子,不会胡闹。”
我下意识抿了抿唇,双眸有些失神,打着精神应下:“好。”
院长带我在孤儿院内绕了一圈,又带我与孩子们认识,我下午无事,正好陪他们在空地玩乐,其中最小的孩子不过三四岁,长得粉雕玉琢,应该是被院中所有人呵护长大的,眨着大眼睛趴在我怀里,奶声奶气地叫着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