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好歹记得自己并不清楚情况，强压下怒意站在一旁方便医者查看， 冷声问坐在床边面沉如水的李世民， 这一眼便惊了。
比起大唐皇太子， 眼前这人素来更像是策马沙场的将军， 一身兵戈杀伐之气压都压不住。
而如今这人狼狈的模样，并不像魏征记忆里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 也不是那日册封大典上进退有度的沉稳太子。
而是一头被触碰了逆鳞的龙，伤极，痛极，满心愤恨要让那胆敢触犯他的人付出代价。
魏征悄然叹了口气。
李世民没有理会魏征目光的变化，他只闭着眼， 脑海里反反复复回放着不久前看到的场景。
一身明黄衣衫的青年半跪在地上，只一柄细长的轻剑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霜雪长发凌乱散开。
只一个单薄的背影，透出了无边的悲怆。
李世民瞬间认出那是谁后，登时甩开身后军队，一路轻功而来， 正见那青年缓缓抬起头茫然四顾， 那双空洞的眸子扫到他身上时，李世民不由得心中大恸。
李世民的记忆里，他的兄长有着最温柔最漂亮的眼睛，笑起来时像是天仙揉碎了阳光， 洒进了那双浅色眸子里。
而现在， 那双永远盛满笑意的琥珀色眸子黯淡无光。
他看着兄长惨白的面容两行斑驳的血泪，整个人缓缓倒了下来。
天地静止。
好在他接住了。
白发青年轻飘飘地倒在弟弟怀里， 陷入了一场没有尽头的梦魇。
医者退了下来。
“我大哥，”李世民睁开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沉睡的兄长，“大哥如何？”
医者犹豫了一下，实在是没有把握自己要是说了实话，会不会被现在这个暴怒的太子撕碎。
哪怕太子素有贤名。
“说。”
冷峻的声线让医者打了个寒战，医者跪在地上，忙不迭道：“宸王殿下并无大碍，只是一时受了刺激，气血翻涌，这才昏睡了过去。臣稍后为宸王殿下开一些安神药，殿下服药后好好休息便可以了。”
医者的话音落下，太子便发话了。
“你说，他这个样子 ，并无大碍？”李世民低沉的声线在室内响起，其中蕴含的寒意让医者如坠冰窟。
“确、确实如此！臣万万不敢欺瞒太子殿下！”
医者再度叩首，额头死死贴在地面上，鼻尖浸满汗珠。
不知过了多久，上首的贵人轻飘飘道了一句：“下去配药，若是消息走漏......”
“臣不敢！”
上首的人已经是实际上的大唐之主，他不想让外面探知到的消息，又有谁能泄露？
医者退下去后，唯一被告知的魏征说出了来到这里的第二句话——
“我会尽力解决外面的事，但您该知道，这瞒不了多久。”
迟疑了一下，魏征再度说道：“如今四海归一，但突厥和高丽等外邦依旧不可小觑，您不能失踪太久。”
自宋玉致平安归来，宋阀和少帅军便与李唐接洽，宋阀退守岭南，明面上接受了李唐的统治，而少帅军更是改弦易帜，直接归于李世民麾下。
消息一出，天下皆惊。
不久前李唐和少帅军还各占半壁江山，你来我往斗得势均力敌，这一出下来，让那些观望许久打算浑水摸鱼的外来势力顿时偃旗息鼓。
在李唐这边还不明所以，以为是对方新出的招式之时，李秀宁带来了确切的消息。
是李唐宸王殿下与对方的一场交易，交易达成，对方自当履行约定。
李唐的君臣再一次听到前太子李建成的名字，竟是在前来和谈的寇仲和宋阀大小姐宋玉致的口中，似乎关系还颇融洽。
宋阀大小姐一口一个李家大哥，如果不是寇仲与她订婚的消息早在之前就传遍天下，懵圈的君臣差一点以为是宋阀大小姐看中了他们废太子呸，宸王殿下（的脸），打算联姻呢。
毕竟他们前头那位太子殿下，别的不说，那张脸是很能拿出手的。
在隐隐约约知道这次对手倒戈的原因或许和宋阀大小姐有关后，李唐这边私底下有这样想法的人很多，但是鉴于那些胆敢明面上对前太子现宸王落井下石的人最后的下场十分凄惨，这个时候倒是没有人敢编排得到处都是。
况且少帅军归顺和宋阀退回岭南后，中原便基本统一，李唐的君臣一下子多了不少要务，一个个累成那什么，都没心思八卦了。
身为李唐未来也是如今实际上的掌权者，李世民最近的日子也是极为忙碌。
如果不是整日埋首政务过于辛劳，亲卫劝他出门打马逛一圈活动活动，也不会在城外碰上刚返回的兄长。
早在当初宋玉致告知他们，李建成独自留在别的地方后，李世民心中就隐隐萦绕着一股不安，这股不安在当天愈发强烈。
幸好，幸好他多跑了一圈。
“我知晓。”
李世民握着兄长冰凉的手，头也不回道：“你只需要帮我安抚住一些人，在大哥醒来之前，我不希望看到任何人出现。”
“任何。”
后面的话李世民加重了语气，魏征心里明白，这个“任何人”的范围，甚至包括了李世民的同胞兄弟姊妹。
魏征退下的时候，贴心的关上了门，去想办法如何在这段不知长短的时间里糊弄住长孙无忌那群人了。
李世民只告诉了他这个消息，可不是只是因为他原本是李建成的旧臣。另一个原因，他不会像长孙无忌他们那样刨根问到底，也不会像程咬金和尉迟敬德一样生怕李世民被李建成所害而不管不顾强闯进来，这两大老粗到现在都仍觉得李建成是以退为进，实际上仍在暗地里准备害李世民呢。
至于不让其他几位殿下知道......
魏征回头看了眼这座在李世民登上太子之位后仍保留着的秦王府，在心里摇了摇头。
大抵是，有话要对兄长说罢。
*
原本的姿势太远，李世民干脆撩开衣摆就地倚床坐下，凑近去看兄长苍白的面容。
容色一如记忆中那般明俊，微微蹙着的眉却昭示着他睡得并不安稳。
“大哥。”李世民再度握着兄长的手，低声道：“你为什么从来不肯告诉我们呢。”
他问的人陷在一场无边的梦境里，自然是无人回答他这个问题的。
李世民慢慢地，慢慢地把头靠在兄长的手边。
“大哥，你要活着，好好的活着。”
素来杀伐果断的少年将军，此刻的话里竟带上了哽咽的意味。
李建成是在他记事那年失踪的。
那时李玄霸自娘胎里带出的病稍稍有了几分好转，看着自己同胞兄弟每日在外面撒欢实在是羡慕，便躲过母亲的眼线，央着每天来看望自己的兄长带自己出门走一走。
当初的李建成也没有多大，虽心疼自己弟弟小小年纪成日里便与那些苦的要死汤汤水水作伴，都没好好出去看过，但是又担心李玄霸身体稍微好上一点儿，贸然出门对他身体不好，便干脆把李玄霸抱到了自己的院子里住几天，当做给他换个环境了。路上顺手撕下了正在爬树爬得摇摇欲坠的李世民，屏退了被二公子吓得半死的侍女护卫，抱一个牵一个走过去。
中途李世民嚷嚷着大哥偏心只抱玄霸不抱他，吵得李建成耳朵痛，干脆把这小屁孩也捞了起来。
彼时李建成年纪其实也不大，身量不算高，但因自小习武，抱两个小屁孩还是没多大问题的。
稳稳地蹲在大哥怀里，李世民洋洋得意地看着双生弟弟，像是在说，看吧，大哥还是最喜欢我。
李玄霸转过头去不看他这个傻得没边的双生哥哥，留给他一个后脑勺。
李建成有时候会给他们讲故事。
他最喜欢的就是在午后挨在大哥身边，有时候跟李玄霸挤一挤，竞争一下大哥怀里的位置，撑着脑袋听大哥将那些曲折离奇的故事娓娓道来。
那天也一样。
李世民和李玄霸像往常一样挨在大哥身边，支着小脑袋满心期待地看着大哥。
下午的阳光很好，风声小小。
大哥的声音比风声要温柔。
那是李世民最后一次看到大哥暖若旭阳的笑容。
变故来得太快。
高墙崩塌，探出来的异兽有着极为锋利的爪牙，寒光泠泠扫过李世民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