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氏身怀六甲,强掩面上悲色,道:“我庾氏兵法传家,虽妇孺亦通晓之,将士们,今石莽篡位,宫中律令已不可信,如今守城者,为炀陵百姓,亦为我等争命,不可再退一步!”
守城的校官咬了咬牙,一把扯下头上簪缨,如一个普通军士般拿起□□:“愿听夫人号令!”
这一战,便生生将匈奴们以为的三个时辰破城时间往后拖了半日,直至最后一线日光坠入地面,匈奴们终于狂躁了起来。
“都怎么了?怕昆仑神的责罚吗?!连群两脚羊都打不过!若是魂魄升去了昆仑神殿,看诸神不用天火罚你们!”
骨都侯气急败坏地命令弓箭手再次一轮齐射,却发现城头的越军已习惯了他们的进攻方式,在他们列阵开弓的瞬间,一排排盾兵就齐齐上前挡住了他们的攻势。
越军的顽强出乎他们的预料,但匈奴也并非无备而来,多次试探之下,阵中的驯鹰人终于确定了坐镇城头的越军指挥者所在,唤回了一直监视越军调军行动的黑鹰,为黑鹰的指爪装上了草原上带有秘毒的甲套。
黑鹰的速度极快,出其不意地从空中袭击之下,只需划破一点点目标的皮肉,就足以让对方阵脚大乱。
唯一的缺点就是黑鹰驯服极难,刺杀成功的黑鹰也是有去无回,骨都侯虽十分肉痛,但此时却是解开僵局的最好办法,他摸了摸身旁的黑鹰,咬牙道:“去吧,本侯会让这些贱畜为你们陪葬。”
黄昏下最后一波猛攻,庾氏在城头指挥得喉咙干哑,她是将门出身,自知此时匈奴已是气竭之时,虽然她自己已经筋疲力尽,但仍勉强打起精神。
“再坚持一下,他们右军已虚,右三塔楼换□□,将伤兵送下去……”
“是,夫人……夫人小心上面!”
庾氏一怔,恰巧腹中的胎儿猛地动了一下,让她不由得弯下腰去,却恰巧因此避开了一道从天而降的黑影袭击。
护在她周围的守军大惊失色,只见几十头黑鹰疯了般朝庾氏扑来,利爪上幽幽地闪着寒芒,力道之大,直接将前面举剑于拦的军士带翻在地。
“夫人快躲!”
话出口的瞬间,庾氏已来不及离开城墙了,那黑鹰速度太快,箭矢穿翼也拦不住它朝庾氏扑击的速度,就在利爪堪堪离庾氏一丈之遥时,猝然一声尖锐的鹰哨响起,让黑鹰的动作顿了一顿,就这么一顿的时间,周围的军士连忙赶上来将恶鹰打下来。
庾氏靠着墙喘着气,脑中轰鸣过后,传入耳中的号角告诉她战况有了转机。
“是援军来了?”她颤声问道。
此时的城墙下,骨都侯也停下了进攻,咬牙切齿地看着远处夕阳余晖里逐渐靠近的那杆绘着屠狼纹样的大旗,和旗下缓缓策马步出的戴着嘲风面甲的人影。
“灞阳卫沧亭!”骨都侯恨恨地高声道,“吞狼军在北方分散太多,凭这些中原各州的守军,你们这是寻死!”
季沧亭无视了对方远远传来的叫嚣,微微侧过头对身旁隐约有些颤抖的潞洲军官口气平静道:“匈奴战法素有二,一为恐吓,阵前烹杀活人,先挫敌之胆气,战前先弱三分;二以骑兵冲杀,当今天下盛传正面冲杀无人敢撄其锋,故攻无不克。倘若恐吓不凑效,骑兵无用武之地,他们便没有什么好怕的。”
“主公为何在阵前说这些?”
“因为你们怕,所以我在教你们,要怎么才能不怕他们。”季沧亭说着,弯弓搭箭,道,“睁大眼睛看着,他们也不过是血肉之躯——”
一箭破空,刹那间战声打响。
……
炀陵城外的喊杀声终究传进了城内,三道巨大的城墙后,坐在整个天下防备最严密皇宫的石莽双目赤红地等着殿外的消息。
不必等到确切的战况,殿外黄门郎焦灼的脚步声和略带着一丝血腥味的穿堂风传入时,他便已经知晓事不可挽。
“大人!匈奴几次三番不守信诺,如今五万大军围城,守城军士已经顶在第一道城门,请决定是否要出战!”
石莽撑着龙椅上的扶手起身焦躁道:“潞洲的援军还没到吗!”
“援军到是到了,不过……是灞阳公主率领的。”
石莽重重坐回到龙椅上。
尽管自匈奴破关以来,石莽自认为这段时日行事已经谨慎了许多,没有立刻让自己在潞州等地的势力进京拱卫他登基称帝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可之前因宣帝、太子、成太傅、季蒙先这些昔日藐视他的人物俱已败在他手下,他便不免自满了多日。
他一介草莽出身也有即将写入帝王本纪的一天!
常人都难免有失本心,何况石莽。按照他本来的设想,该是匈奴与如今在北边打得声势浩大的季沧亭两败俱伤,再由他登基后以帝王之令号令天下归附于他共抗匈奴。届时若季沧亭不从,便是不顾大局,只要他占得道义,再与匈奴周旋取得几次胜仗……哪怕是假的胜仗,天下百姓接受起他来就容易得多。
只是没想到,沉浸在帝王大业没几日,贪婪的匈奴竟然会放弃唾手可得的建昌富庶之地,派出五万大军来打炀陵!
炀陵何其难打?三道城墙,近百万黎民,破得了外城破不了内城,破得了内城,也统治不了百姓……可炀陵怕围困。
任谁没想到厄兰朵里出了一个兰登苏邪,以至于为掠夺而战的匈奴开始将眼光放得长远——他们不再仅仅满足于中原的鲜花着锦,开始觊觎起了汉人曾建立的王朝,而王朝的代表,便是国都。
如今援军虽已至,却是与他有死仇的季沧亭所带领,此战无论输赢,他都注定会是阶下之囚。
“诸卿,有何计策?”石莽喘着粗气道。
殿中一片默然,他那些平日里夸夸其谈的拥趸们此刻宛如一只只秋风里的鹌鹑一般,恨不能将头埋进地里。
“大人,卫沧亭威望日重,北方蒙吞狼军所救的诸州皆对她心悦诚服,倘若让她进城,我们恐怕……”
“我不是在问你们现在有什么困境!”石莽提高了声音:“有奇策者,封侯拜相!”
一片沉默里,石莽暴怒地踢翻了脚边的铜灯树,喝道:“一群废物!平日里一个个吹嘘能抵十个灞阳公主,现在呢?!我若过不了这关,你们都得陪葬!”
“父亲息怒。”
殿外石梁玉幽然的声音传进来,石莽见了他,立即跑下去抓住他的双臂:“吾儿有何良策?”
石梁玉垂眸道:“当下情势,于父亲而言皆是困兽之局,能走的路子无非有三。其一者,趁灞阳公主在城外与匈奴鏖战,保存实力出逃至东海郡再谋后路。”
石莽皱眉道:“逃又能逃到何处?我不信我石莽还能命绝于此!”
意料之中的回答,石梁玉继续道:“其二,静待灞阳公主与匈奴战至两败俱伤,再出兵城外,以得渔翁之利。”
“那也不可!她率领的并非她本部吞狼军,潞洲守军乃是我翻身的本钱,岂能就此空耗?!”
“那就只剩下一条路了。”石梁玉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的生父,“父亲与灞阳公主有不共戴天之仇,绝无和解可能,唯一的法子,便是先助她击退匈奴,待她进城时,请父亲放弃皇位,拥立通王称帝。以通王的名义下诏封赏于她,名正言顺地收回潞洲大军。”
“……”石莽显然也想到了。
他弑君篡位的事还处于流言阶段,百姓们关注着的是匈奴,只要没有彻底昭告天下登基称帝,一切就都还有转圜的余地——即便通王是个痴愚之人,他也毕竟是季沧亭的舅父,有他登上帝位,季沧亭绝不敢乱来。
“公子此计大善!”群臣纷纷附和,“通王素来是个好哄的,只消让他下诏封大人为辅政大臣,往后之事可徐徐图之。”
一句徐徐图之,让石莽的面色平静下来,他理了理衣冠,背过身去:“梁玉,你去把通王找来吧。”
“是。”石梁玉躬身行礼,复又问道,“父亲,传国玉玺可在?”
石莽咬了咬牙,唤掌玺太监去取玉玺,道:“拿去拿去!”
得到了玉玺后,石梁玉缓缓退出殿外,呼吸了一口深秋清寒的空气,回望了一眼大殿,殿中隐约传出“待她赴宴便摔杯为号”的讨论声,他脸上缓缓凝出一线极冷的笑。